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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心故园】毛妹

村的中间新修了一条马路,路的一头是镇子,另一头通往县城,村子在中间,这条路是村里人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自打这条路通车以后,村里车来人往,大人小孩的喧哗声、鸡飞狗跳的嘈杂声,此起彼伏,天天都像过年似的。

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地里的稻子刚收了最后一季。中巴车一路“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奋力转动着已经有些下陷的轮子,在到达村口时“嘎”地一声停住了,随车卷起的黃土弥漫而来,急于下车的人们开始有点骚动,又赶起不少的灰尘加入到飞扬的队伍中来,在刺眼的太阳光下朦胧地反射着玄虚的光圈。车上的人还没下完,车下的人就在争着嚷着往上上,他们也许正使着吃奶的劲,似乎这车已挤得变了形。

谁也没注意到,有好些天了,马路边上不远处的一棵苦楝树下,有一个愣着神的小姑娘,微怵着眉头忧郁地望着不堪负荷的车辆和上上下下、忙忙碌碌的乡里乡亲,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发紧地想喊却喊不出来。中巴车来了又走了,她的希望也在沉沉浮浮中又一次破灭了。

隔壁的王叔从地里回来打树下路过,见她呆站着,随口问了句:毛妹,怎么还没去上学啊,别村的伢都报到去了。不说还好,一说毛妹的眼圈立马就红了,眼泪打着转,鼻头发酸,毛妹垂下眼皮,咬着嘴唇,也不说话,转身跑了,泪水一路洒落在零星的茅草杆上。王叔望着她的背影,不明白这丫头做么事。

毛妹是我三舅的第三个女儿,那年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成为全村的“女状元”。消息传开后,村长带了队里一帮子人来她家贺喜,三舅的面上争足了光。可日子已经是阳历9月3号,也就是说距全国各大中院校新生入学报名的日子已经过了两天。

上月的一天,毛妹正在自家菜地摘豆角,听见有个人在坡下“毛妹,毛妹”的喊着。叫什么叫,烦不烦人。毛妹没好气地起身往外探了下脑袋,原来是村邮递员阿太。阿太笑呵呵地从沾着泥土的邮袋里取出一个黄色牛皮纸信封,毛妹看着心里已经有些上上下下了,如果是同学来信,那信封只能是邮局统一卖的那种白色印着花的那种,在接过信封的那一刻,毛妹分明看到信封下的“**省**市师范学校”几个大字。毛妹心跳得更欢了,由于兴奋脸上泛起红晕,尽管她强忍着心头的喜悦,但笑容还是抑制不住地向着阿太绽放开来:“谢谢你!”然后飞快地转身,快速而潦草地摘好菜,扲着竹篮往回走。家时惯常摘用的篮子口有一个大南瓜那么大,平常毛妹的小细胳膊提着直往下坠,奇怪今天毛妹一点都没觉得,三步两步就到了村头。

三舅家就在村头的路边上。到了家门口,毛妹的脚步突然放慢了,刚才忘看了,报名要学费的,不知道要多少钱呢,前几天家里为弟弟筹学费刚借了1000块钱。

毛妹飞快地进了家门,跑进自己睡觉的房间里,打开信封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连一个标点符号也不放过。小姑娘的心还沉浸在快乐之中,“我考上了,我考上了”!在她的脑海里似乎已经有了新学校的轮廓,听姐姐说她的学校有带电梯的教学大楼,有比她家那块菜地还大的图书馆,有……

“毛妹,毛妹,快来搭个手!”三舅妈在屋外喊着。

“来了,来了。”毛妹忙着把信迭好装进信封,压在枕头下。她不知道爸妈知道她考上了会是什么情况,但她清楚地明白家里目前的状况难以再承受沉重的学费负担,她还没想好怎么和爸妈说这事。

在八十年代中期,一家生四个可是严重违反计生政策的。三舅家是村里远近闻名的超生游击队。在三舅妈生下我大表妹的时候,虽然不是男丁,但终归是第一个新人来世,全家人还是高兴的,而且政策允许可以合理合法地再生第二胎。一年后,三舅妈又怀上了。三舅也知道心疼老婆了,地里的重活自己全包了,吃饭竟挑那好肉往舅妈碗里夹。还没到显怀的时间,外婆没事就老盯着三舅妈看,研究她走路是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据说如果迈左脚多就生男孩。到了春上,外婆每天给刚抱的一窝鸡撒谷子喂食时脸上都笑眯眯的,按老人家的说法是,今年抱的这窝鸡公的多母的少,所以老三媳妇肯定生崽。全家人一心一意等着三舅妈临盆的那一天。随着二表妹的“哇哇”落地,三舅脸上的笑容多少有点僵硬,在门外整整抽完一支烟后才进屋。只有三舅妈照样地天天搂着亲着,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能不心疼吗?庄稼人本就没有多少生钱的法子,三年之内添了两张嘴,日子早已显得紧凑多了。

家里没个崽,就等于叶家无后,这脸往哪放啊!三舅每天都在想着这个事,也总觉得在村里抬不起头。但连着二胎生女,下一胎是崽的可能性就更大了,人人都这样说。三舅的脸整天阴沉着,三舅妈也止不住地抱怨:这肚子里的东西我哪晓得长得是肉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哎,这老天爷也不开开眼,看在我们紧巴巴的份上,就投个如意胎吧!在一家人都闭口不谈心里不停地叨念,以及全村人的注目下,隔壁好事的李家婆子首先放出风声:叶家老三媳妇又怀了!村里老一点的都只当没听见,也是,家里没个崽不行啊。只有那些与叶家有过恩怨的或者不怀好意的婆娘、汉子斜眼瞧着等着看好戏。

就在三舅妈怀上三表妹六个月的一天黄昏,家里来了几个气势汹汹的干部模样的人,什么话也不说就一阵叮里桄榔,拉走了三舅家中唯一的一件像样的家具——大立柜,搬走了三舅家唯一的电器——那台陪嫁过来的15英寸的黑白电视机。纸终究包不往火。上月初队里妇女主任找三舅谈话,要不让媳妇引产,要不罚款八百元。三舅自知理亏,但也无计可施,媳妇已经有孕六个月了,一来大月份引产不安全,二来要万一是个男孩呢,只有生生地硬着脖子回答: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政策不会因你一家穷就变一变,这下子全家人都闷在灶下,那边只能由着他们搬东西。二妹子因为不合时宜地要喝水,“嗯,嗯”了几声没人理会,就亮着哭着嚷着开了,马上一个巴掌就重重地落到了小屁股上,“哭哭哭,就知道哭,没用的东西。”到我这个表妹落世的时候,那才真是哭着来的,睁开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家人的哭相。一家人彻底闷了。表妹取名叫毛妹。所谓“毛人”,意为就像稻田地里扎的草人一样——摆设。毛妹在家里是个多余的人。

传宗接代是家族的大事,三舅依然是要将生崽进行到底的。这不能全怪三舅,姑娘再多都是人家的,以后养老怎么办?三舅虽上过两年工农兵大学,但这并不足以抵制得住乡里乡外的千年习俗,不生个崽既对不起祖上,更在村里抬不起头。

家里再经不得半点差错了。这回三舅妈慎之又慎,听村里老人言,先拜过一百尊菩萨,后又到甘肃一民间神医那求了一小瓶圣水喝下后,算着日子又怀上了,屋子里面贴满了胖小子的大头画,三舅妈每天晃着摇篮里的小的,嘴里哼着催眠的土调调哄着小东西们困觉觉,眼睛就瞅着画上的娃娃出神。十月临盆,三舅妈没一袋烟功夫就又造出了一人,那洪亮的男娃的啼哭声响彻全村,一家人的心里总算开了花。老天有眼啊,三舅家第四胎如愿得崽,但同时也损失了家里唯一能出大力的那头老水牛。

三舅一家人丁兴旺了,但家档空了。就在三舅进行生崽事业的那几年,同村人忙着搞副业,大面积种冬瓜、种药菊,眼见着一幢幢小洋楼都盖起来了,三舅家却还住在外公留下的木制厢房,眼见着四个娃吃糠喝稀,磕磕碰碰地见风就长,到了上学年龄都得送去读书啊,这每年的学费在哪里!三舅一家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这几年,地里的活基本上全靠三舅一双手劳作,好在三舅两口都是好强的人,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有手有脚就饿不死人。三舅终归读过些书,做人也活泛,守着三个人的田地六口人吃,光种点粮食是不够的,他打听着,外面什么好卖他种什么,与别人合伙种过枕头大的冬瓜、大板瓜,成担成担地用船运到外地,生计总算过得去。再苦再累,好歹四个孩子陆续全都进了学校,而且个个学习都很不错,这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村里人都说是叶家前世的风水好,后世烧了高香。

三舅妈看着孩子们学习一个比一个好,心里是又喜又愁。三舅年龄也慢慢大了,干些重活感觉大不如前,有时就故作轻松地和女儿们开玩笑说:“女子家家的,成绩也不要太好,读多了也没什么用,好歹读点就行了。”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她们哪里不知道爹妈的心思,哪里不知道家里没钱,要仅着弟弟上学用,虽说不服气,也没法子,嘴上不说,心里都暗暗睹着气,偏不。毛妹自小就很乖顺,胆子也小,说话比猫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她心里总是很难过,悄悄地跟母亲说:“妈妈,你跟爸爸讲讲,就让我上学吧,我不要新衣服,我不吃零售,我放学回来就带弟弟,只要让我读书就行。”这样的孩子父母想说不都不行啊。

毛妹虽不受一家人欢迎,但不影响她吸收乡里人的纯朴的本质,一样地秉承叶家的学习风水。毛妹全靠在学校的那几个小时学习和做作业,回家后,她要烧火做饭帮母亲干家务带弟弟,她的书都是燥燥的泛着黄,那是她将书放在灶间的隔隔里烤的了,她在烧火做饭时利用短暂的间隙描上几眼,书上的课文全是这样背出来的。

叶家大妹子学习好,毛妹刚上到初中时,她大姐正好从省里的卫生学校毕业,找工作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跑路子”费用,为找接收单位,花去了三舅一万元,总算分到了省会一家大医院上班,这已经非常幸运了,按村里人的说法就是“命好”,村里人谁家不羡慕啊!这也为后面的姊妹们开了个好头。二妹子在家里几个孩子中学习稍差一点,看着家里的窘状,初二没毕业,非常懂事地含着眼泪主动提出和村里的年青人一块去湖南一家糖果厂打工,一来可以顾着自己用,二来兴许还能贴补点家用。临走时,三舅和三舅妈觉得做父母的没有一事同仁,对不住孩子,心下想着等着二妹子出嫁时要多置些陪嫁的。老三毛妹除了在家干活、带弟弟,别的只有一门心思,那就是好好念书,幻想着像大姐一样考出去。

每年孩子的学费压得三舅一家喘不过气来。为了攒够姐弟仨的学费,几近四十的三舅决定到镇上给人打水井。这种活全村只有两个人干,因为危险性太大,在简单的几乎可以忽略任何安全保护措施下,要将身子下到几十米甚至几百米深的地下进行挖刨作业,上来的时候,人早已浑身透湿,手脚发硬。打好一个井只有两百元钱的收入,这每次的两百元,可以说是三舅用命换来的。那段日子,他感觉自己身体的血肉快要被榨干了,只剩下黑黑的骨头架子。说句实在话,三舅和三舅妈倒还真想着,这毛妹子要没考上学就好了,真要考上了,不让她去又于心不忍,谁叫咱们没钱呢,先帮衬一下家里,回头找个好婆家就行了。

“毛妹,中间锅里怎么还不开啊,火烧辣些。”三舅妈一边在菜板上快速切着蒜苗,一边冲着灶边喊。

“哦,来了。” 烧火的毛妹一下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赶紧往灶里添了把柴火。

她能不走神嘛!市里的师范学校入取通知书已经在身上揣了两天了,怎么跟爹妈说呢?通知书上赫赫写着“学费3000元”,不行,还是得早点说,也让爹妈早点想办法。

在毛妹将录取通知书交给父亲手中时,已没有通常家庭孩子的那种欢欣喜悦,而是一眨不眨地紧张地盯着父亲的表情。她知道爹妈不高兴是假的,天下哪有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子女成龙成凤,可为什么事情总是像开玩笑啊,有钱的用钱买不来学习,有学上的又没钱去,都是这该死的钱!三舅手捧着通知书,苦笑着说:“啊,通知书来了,蛮好蛮好,先做事啊。”借故担柴下地去了,好像他早预料又极不情愿有这么一天。晚上睡觉时,毛妹刚躺下,注意到爹妈在隔壁屋小声地说着什么,她知道肯定是在说她的事,想听得清一点,却听不太清楚,她睡不着,身下那床极薄的旧得快要发霉的床垫子硬得比木板好不了多少,但这总比爹妈床上垫的稻草要好一点。她穿来睡觉的球衫还是拣着姐姐上卫校前换下的,袖口和领口早就毛了边,又被另一种颜色的布重新窝好。她好像没有新衣服的概念了,不是姐姐穿小的,就是姑姑家表姐穿过的,学习用品也多是在学校参加各种比赛得来的。因为学习成绩好,从骨子里其实有一种骄傲感,她要像姑姑家的表姐一样,到大城市去上学去工作,像大姐一样到省城去。但一想到毕业考试的200元考务费都是班主任老师替交的,在骄傲的同时,自卑也在像野草一样猛长,为什么?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上学。在茅草般纷乱的思绪中,毛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自己背着行李去上学了,新学校的教学大楼可气派了,还有图书馆、体育场、影视中心,就像大姐跟她描述的一样……

距离报到日期已经过了两天了,毛妹还是没有去考取的学校报到。爹妈能借到钱的地方已经借遍了,毛妹伤心地背着爹妈躲在自家地里哭了一下午。

再后来几天,太阳每天依旧若无其事地发光发热,毛妹就常常一个人站在村口的路边发着呆,车一来就惊跑了。她最怕村里人问她:“妹子,怎么还没去报名啊?”这不问还好,一问正触着毛妹的痛处,话还末落音,毛妹的眼圈就红了,泪水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扑簌扑簌地掉在地上啪嗒啪嗒直响,然后跑到无人的墙角或者草垛下偷偷地抹阵眼泪,眼睛整天都红肿着,谁见了谁可怜。

那天,镇上教书的姑姑,也就是我妈来村了,她是专门为着毛妹的事。毛妹一辈子都要感激姑姑,是她再三和三舅做工作,并带来了借到的一笔钱。“上学是好事,孩子有这个心你就应该让她去,这钱就待毛妹子以后挣了加倍还我好了。” 三舅最听我妈的,我妈是老大,也是家中唯一吃皇粮的人,家里也不宽裕,舅舅的孩子们上初中都是在我家搭铺的,我妈拿他们都当自家孩子看待。

终于在正式报到的第五天,毛妹小心地揣着好不容易凑齐的4000元学费和生活费,背着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踏上了出村的汽车。一路的颠簸徒增了敏感与兴奋,毛妹心里滿揣着放飞的鸽子,开始了她生命历程的重大转折。

三年后,当年的丑小鸭现在成了白天鹅,毛妹漂亮了也成熟了,毛妹在毕业前夕,面对来校招聘的各家用人单位,沉着应对,表现出众,在500个应聘学生中脱颖而出,一出校门就将踏上理想的工作岗位,成为全校当年十八个幸运儿中的一员。

后来,得知她们那个村急缺教师,专门去函邀请她回村里教书,并承诺转为国家正式教师编制。有那么一刻,毛妹有点动摇,不为国家编制,她知道村里许许多多的孩子需要老师,需要文明的渡船将他们渡向更远的未来,但她还是不愿意,因为贫穷。

毛妹最终选择了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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