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阿莲下定决心，一定要学会游泳。

于是，她报名上了暑期游泳培训班。培训班里大多是孩子，那个男教练有些瘦，身上的肌肉似乎与想像中游泳运动员不那么对得上号。阿莲和一帮孩子学员在0.8米的浅水区，水面刚够到阿莲的腰部。

阿莲从小生活在南方的水乡，虽然不会水，但对水并不陌生，所以很快就适应了水，将整个身子没到水里。第一节课学的是水中憋气自救动作。这个不难，阿莲一学就会。屏住呼吸，将脑袋钻进水里，然后双手抱膝，全身放松，整个身子就会浮起来，像不倒翁一样，实在憋不住了就单腿着地立出水面。

浮在水中央，阿莲似乎回到了梦里水乡。阿莲的父母以渔业为生，所以阿莲有两个家，水上一个岸上一个。到了上学的年龄，父母放船的时候，阿莲就跟着奶奶住在镇上，等船回来，阿莲才又回到水里的那个家。

渔家的孩子个个水性都好得不得了。每到夏天夕阳将落未落之时，附近船上的孩子就都光着黑黑的脊背一个个像泥鳅一样迫不及待地钻入水里玩儿，一个猛子扎得没影，然后从波光鳞鳞下面突然地钻出几个小人头。这会，阿莲就趴在自家船沿上出神地看着。也有才下水不会玩的，他们有的将用竹子削成的圆筒绑在腰上，有的用泡沫拖鞋套在手上，据说这样就沉不到水下了，还有的在水里乱扑腾，小莲乐得“嘎嘎”地直笑。阿莲也想下到水里玩去，但父母说什么都不让。阿莲在家排行老三，长得乖巧伶俐惹人爱，父母视为宝贝疙瘩，看得很紧。关键一点，阿莲父母一辈子没离开过水，女孩家家的，不能老在水里野，得好好读点书，要像镇上的女孩子一样斯斯文文的!母亲还吓唬阿莲说，水里有水怪，专找小丫吃。阿莲很听话，真的就不下水，最多也就是乘着父母中午上镇上集市不在时，跑到水边洗头发，她喜欢将头发浸在水里提上来时黑黑的直直的，有点像学校音乐老师的披肩发。

这样的日子伴随着阿莲过了十三岁生日。阿莲长成了一个淑女，大眼睛长辫子，比镇上的小姑娘水灵一百倍。阿莲不再到水边看男孩子们玩水了，她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放学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没那么多时间了，偶尔帮大人洗洗衣服，也是低着眉眼，再也不瞟一眼水里湿漉漉的脑袋。

参加工作后，阿莲上班的厂子附近有一个水库，因为距离有点远，水又较深，所以平常去的人并不多。有一年的夏天奇热无比，一到傍晚，人们恨不得踏遍每个角落寻找散热的地方，水库便成了最好的去处。那一天，厂里的年青人都去了，阿莲本来是不想去的，但架不住大家伙的软磨硬缠，室友阿园还帮她把游泳衣找出来了，阿莲只有答应一块去了，省得扫大家伙的兴。

水库的位置很幽静，四周都是山野，环境真的不错。小莲一下就喜欢这里的环境了。年青人在一起总是快乐的，他们打打闹闹，推着搡着都下水了，阿莲也被怂勇着下了水，但只是在边上摸着石头泡在水里玩。人与水大概有种天然的亲近感，人离不开水，谁也不会拒绝水的亲近。穿着窄小的泳衣，在岸上还有点不自然，一到水里突然感觉人本来就应该这样舒展身子的。阿莲喜欢在水里那种飘飘的滑滑的清清爽爽的感觉.有使坏的小伙子冷不丁地把小莲的头按到水里，惹得小莲手足无措乱扑腾，等憋着口气把头抬起找人时，四下早已没了人影，过一会就听见他们在不远处咧着嘴哈哈大笑。小莲气得没脾气，谁叫自己不会水呢。还不错，他们不知从哪给阿莲找来了个轮胎当救生圈让她坐上去，阿莲也不推辞，大方地坐了上去，马上就有小伙子上来抢着推救生圈，不过早让阿奎抢了先。

轮胎渐渐离开了岸边。阿莲平生第一次有了在水上漂的感觉，宽阔平滑的水面，被夕阳的余晖笼罩，微微地泛着波光，很美。阿莲不自觉地产生了许多幻觉，她看见了《西游记》里的龙宫，自己正与童话故事里的美人鱼同游。她不羡慕千里马的的健跑，不感叹老黄牛的吃苦耐劳,却向往着鱼在水中游、鸟在天上飞的自由自在。阿莲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

不知不觉中，周围异常地安静，暮色也已接近入夜。小莲忽然惊觉旁边什么声音也没有了，天朦朦水茫茫，暗淡无光的水面看不到边，静得让人害怕。人在大自然面前是多么渺小呀，小得不如身边的一株水草，不如身下的一片碎石，阿莲从心底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这种恐慌来缘于对水的那份无知，她着急地扭着头四下张望。

阿莲急了，刚想喊，突然从水里甩出了个湿漉漉的人头，阿奎坏笑着出现在她的身边。阿莲大叫着“你这家伙跑哪去了，吓死我了!”阿奎说：“有我在，你不用怕的。”阿奎说话时眼睛亮亮的，蛰得阿莲不敢再乱说话了。平时，阿莲每次下班后在办公室看书的时候，总能发现有个身影在窗户外面走来走去。奎在单位是个好青年，人缘也好，是那种大人眼中的好孩子，但阿莲对此似乎并不在意，有时在楼道碰上，阿莲也故意不去看着阿奎的眼睛。阿奎的眼睛很亮很直，阿莲有点心动更有一点胆怯。

阿莲其实很想听阿奎把话说出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很轻很轻的一句：“不早了，我们回去吧。”阿奎低下了头，过了一会说：“好。”于是，阿奎重新潜入水中，阿莲在七上八下、若有若无的心境中返回了年青人群。

浮、漂、蹬腿、划水这一系列动作阿莲学得很顺利，从“水上漂”变成了“浪里白条”。每次学新动作时，瘦高的男教练只是告诉阿莲动作要领，然后指点阿莲把动作做一遍，就忙着训清一色戴黄色游泳帽的小屁孩子学员。阿莲就在人少的一边，按教练说的去做。因为水不深，人又多，再远也在教练的视线范围内，所以没有一点怕水的感觉，尽管没有教练手把手地教，一点也不影响阿莲的进度。

阿莲其实最喜欢闭着眼睛在水里漂游，只要憋足了气、摆平了身子，由着惯性漂到哪是哪，既不费气力，又能好好体会水下的感觉，更主要的是可以让自己的思维和身子一样在水中游刃有余。要是阿奎在就好了，阿奎的水性是单位年青人中最棒的，他一定会惊叹她的进步的。这个念头的冒出，让阿莲自己都觉得有些吃惊，因为阿奎离开单位已经有好几个年头了。阿莲舒展着四肢，任由思绪嬉戏，畅游水中，畅游未来……

而这时候，阿奎因为工作需要，早已被派到南方工作去了，到这个工程完工至少还有两年时间，而且还会有下一个工程。阿奎很忙，很少回来，有时一个电话还没打两分钟，那边说工友喊他上工地了，回头再聊，电话就挂了。阿莲对单位的性质既理解又无奈。办公室的大姐给她介绍了市工商部门的一小伙，工作稳定、相貌堂堂，约好明天见面。

整个下午，阿莲都觉得心口闷得喘不过气，一下班就扎进了游泳馆。阿莲现在已经可以从一口气在水里漂上近两百米了，那个教练竟然无意中发现阿莲戴着泳镜还闭着眼睛，立刻告诉她要睁开眼睛游，才能辩方向。于是，她的方向感好些了，但同时她看清了水里泡得发虚的胳膊和大腿，看清了被灯光照射下的水底的脏东西，她甚至有一次站起来时被水里的一个啤酒瓶盖子咯了下脚。她知道，水也不是洁净的神灵。如何选择，阿莲终于作了决定。

游泳池里，花花绿绿的衣服、游泳圈衬着蔚蓝的背景，岸上坐的、路上走的、水里游的，每天都像煮饺子一般。阿莲照样每天傍晚都来游泳馆，依旧习惯于闭着眼睛游，任由自己的幻觉产生，然后在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