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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

(上部)

徐英子在巷口就望见了婆婆家的两页大门,朱红的漆在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光彩流溢的亮。

大约又是新近漆过了。徐英子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紧接着就感到心口猛的闷了一下。

吴天明就说:“怎么了?大半年没来,对红色过敏?”

徐英子不是对红色过敏,而是对掩在红色大门里面的人过敏,也对今天吴天明在这一刻能够迅速准确地感应到她的心理反应而过敏。

但她摇了摇头,没吭声。

徐英子害怕朱红门内婆婆的眼神。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锐利与苛刻呼之欲出!不,是不呼即出!

吴覃氏知道徐英子今天准会过来。儿子吴天明昨天回来说,孙女考上了重点大学,但徐英子坚持要让她出国去上学。“妈,徐英子可能要为学费的事回来一趟,和家里人商议商议。”

“说得好听。商议?我看是张口要学费罢了。”吴覃氏从锅里把刚烙好的一张饼用锅铲挑了,伸到吴天明面前的瓷碟中,催促着吴天明趁热吃。

婆婆吴覃氏的身世很苦。

她是遗腹子。伊的父亲是地主。而对地主这个身份的理解与接受,对于吴覃氏来说,就全然来自于50年代末她的家庭一夜之间被定性为拥有千倾良田的地主,且是恶霸地主。

想想看吧,佃农连一寸自己的土地都没有,而伊的父亲却可以买来千倾良田或租或赁或闲置,恶字当头,舍其还谁?

更何况明摆着的产业还有安在南京的宅子,设在上海的典当铺和开在淮南的两孔煤窑。

但除了现在留下的这幢刷着朱红油漆的宅子外,其余的都随着伊的父亲的一次决断而烟消云灭。这其中还包括伊的父亲的躯干。

正是战乱时节,有消息说阎西军的人马要攻到城里来了。伊的父亲即从乡下购得四节小火轮车皮的烟草,运到了上海城。

城里正闹着工人罢工,成千上万的工人整日里在街道穿行,呼唤着同仇敌忾,减时加薪。

伊的父亲看着从眼前流淌过去的人潮,有好一会蒙不过神来。“东家,东家,怎搞哩?”伙计怯怯的问。

“我去找曾老板想想办法吧。”伊的父亲机械地回答。

曾老板?曾老板是谁?上海滩上有名的官僚资本家。把着没有大半个、也肯定有一半以上的上海滩的装卸码头。

这会儿听了伊的父亲的请求,曾老板嘿嘿地笑了,说:“覃老板,我是想帮你来地,可是你也晓得的,外面工人都在罢工,不听我指挥呀——你看这样好不好,就让你的货在车站上停上两天,容我去劝回几个人来帮忙卸车。”

伊的父亲无奈,也只得这般计议了。过得两天,他再去曾老板府上求见,却是吃了闭门羹。泱泱地回来,原本想再等一两天。偏就遇了暴雨,待他花了高于平常四倍的价钱把烟叶卸到码头的仓库里,不到一个礼拜,烟叶就开始发霉,并迅速地蔓延开去。

这可是全部本钱的孤注一掷啊!

伊的父亲只能硬了头皮再去求曾老板,看能不能借贷些钱用于周转来翻身。曾老板依然是不见的,打发了他的九姨太出来。

出面的九姨太狐着脸,将伊的父亲好一顿奚落。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瞧不上伊从南京乡下来上海捞世界的恶声恶气。

伊的父亲羞愧而归,生生吞了一把大烟土,跟他的本钱一道没了。

这时节,婆婆出世。

所以,她是不被人祝福与喜爱的。因为家族里的人都说她克父。

婆婆的父亲是讨得三个老婆的。婆婆的母亲是二房,是伊的父亲到乡下看收成看中的佃户家的女儿,一个大字不识的小家碧玉。

哪里是大房名门闺秀和三房宠娘的对手?

也只能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女儿遭受大家伙的欺辱。这般终于熬到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当了,婆婆便只能由得大房大妈做主,许给了一家正走下坡道的地主家做媳妇。

婆婆嫁过去的时候,那夫家实际上只有一幢空楼在撑着富豪的躯壳,内里是孑然都淘空了的。

婆婆从迈出娘家到踏进夫家,没有流一滴眼泪。这实在有悖于祖宗传下来的风俗——娘家落泪留孝心,夫家落泪接旺气呢,如此,婆婆命硬的说法再次得到了应证。

婆婆的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更没有泪。

伊只相信这就是命,女人天生的命。

徐英子二十三岁大学毕业后,被留校当讲师。并被列为重点培养骨干,而受到校园里人们的关注。

她一个人住在一间十八平米的单人间里,在窗台上养了几盆花。每天,她都要对着花儿美妙地憧憬一下自己的未来。当然,包括婚姻家庭。

但现在她明白了。憧憬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人们无法启及。得到了的往往又是极具残忍性,而这一切莫不仅仅只是因为它存在。

年轻的徐英子从来没有设想过自己的婚姻是这样的。甚至到了现在,仍没能闹明白,长到三十岁,也是对生活憧憬了三十年的她,怎么就选择了吴天明作丈夫?

不能说吴天明不是一个好男人,只是他越来越不像徐英子憧憬中的那个好男人了。

当然,徐英子在一般情况下,偶尔也会站在吴天明的成长历程中想:这全然要怪罪于生活的残酷。婆婆生养了六个孩子。竟然没有记住他们其中任何一个的生日。反过来,伊的六个孩子也都不知道他们母亲的生日。

徐英子由此断定,吴天明是在一个缺乏爱意的家庭里长大的。他需要关爱。或许正是这种心理,才让徐英子决定嫁给吴天明。

徐英子和吴天明因为在同一个城区居住,所以他们在中学时就被注定成为了同一个学校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并且,又都同一届考取了大学。当然,生活是现实的,他们没想过、也没期望过他们要考上同一个大学,事实上,他们的确不在同一个大学。

那时侯,考上大学是一件被整个社会公认的能事,是人中龙凤横空出世。

那么,当九年后,也就是他们各自在大学毕业后的第四年,邂逅在中学的校园里,并因此一同感怀过去的时候,徐英子和吴天明都同时抓住了那么微弱的一种感觉:结婚的对象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了。

而我们也就不必在距离这次心动的第十八年后倾听徐英子的注解时,表现出惊讶或者不解了。“你不要以为我在绕口令,我这样向你坦呈我们学生时代的状态,只是要证明一点,我们之所以走到了一个家里,绝对没有人们所说的那种同学情笃,我们只是都错过了正常的婚娶年龄段,恰恰我们又认识而已。”徐英子近来常常有倾诉的渴念,这甚至影响到了她的性情。当夜晚浸入到蓦然沉寂下来的这个城市的最后亮着一盏灯的屋子的窗棱上时,徐英子就感到了一丝后悔堵在心口,怎么也排解不开去,“我怎么就把这些话和同事说了呢?”

年轻地徐英子从中学的校园里,回去就把自己霎那间的决定向父母说了。父亲直接地就表示了赞同:“好,好,大学生啊。一个人有了文化、有了知识,就会有所作为的。”

母亲一直沉默着,末了攒着眉头说:“那就这样吧,你也是满了三十岁的人了。”

吴天明回去时,正赶上家里吃晚饭。所以当他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说自己今天的感受时,饭桌上的人没有一个抬眼看他,任凭一片巴唧巴唧的咀嚼声在桌面上回响。

收拾碗筷时,吴天明的母亲,也是徐英子的婆婆发了话:“你说的那个事啊,等我们去打听打听再说吧。”

这样,一个礼拜后,当徐英子问起吴天明他家的态度时,吴天明只得撒谎说他妈回乡下老家去了,没电话,联系不上。只有等她回来才好表态的。

事实上,这个时候,吴天明的母亲正坐在家里等着吴天明回去。她要告诉吴天明,经她判断,一个在学校里常年受到人们关注的女人是不适合做她的儿媳妇的。道理很简单,女人能引起人们的关注只有一种可能性——这个女人必定是有诽闻的。虽然在她向人打听吴天明嘴里咀嚼着的徐英子时,没有一个人从话里话外的漏出那么一点蔑视,但这让她感到更可怖。

只是,这一次她的冷漠和威严受到了挑战,吴天明并不顺从她的旨意。

吴天明要吃定了徐英子。

“如果当时吴天明实话实说,或者听从了婆婆的意见,会怎么样呢?”徐英子现在走在这个城市因为发展而越来越缩减的巷子里,心想。

她实际上不知道答案,也并不企求答案的。但她就是忍不住地要想这个问题。

婆婆是孤独而怪戾的。

穿着富豪外衣的吴天明父亲家,给了新嫁娘的婆婆一间厢房、三面空墙,一扇门垂了半截子的珠帘通向厢房外的套间。

婆婆住在套间里。

徐英子在某一个愉悦的夜晚,望着熟睡的吴天明,发现他的嘴角竟在睡梦中挂了一丝笑意。她不由得也露出了笑容。这时候,徐英子忽然强烈地感受到一种能够穿透她的光源正聚集在她的脊背上,让她有一种欲摆不能的沮丧,她打了一个寒颤。目光游移到了门帘上,婆婆肃穆的站在门帘下。

徐英子的额头上立时沁出了汗意,她有一瞬间的愤怒,但她更直接地动作是猛烈地推搡沉沉入睡的吴天明。吴天明醒了,怔怔的问:“怎么了?”

“你看,你妈——”徐英子突然停住了,婆婆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什么呀?别闹了,啊,睡得正香呢。”吴天明嘟嘟囔囔的这么说着,径直又睡着了。

徐英子想哭。但她忍住了。她不能肯定婆婆又会在什么时候站在门帘下。至此,她的愤怒已经全部转化为一种悲哀,她只是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再也不会有什么欢娱的夜晚了。

她的这种心语,带来的直接后果是吴天明的强烈不满。

吴天明爆发的那天夜晚,喝了一些酒。当时徐英子抱了一摊子书散在床上,认真地开始又一次的阅读。

“哎,你能不能不看书?”吴天明打着酒嗝说。

徐英子没有搭理他,又翻了一页书。

吴天明就冲了过来,实际上,房间只有这么大,长着一米八几的个子的吴天明只需迈一步就能到了床上,但他的幅度过于卤莽粗暴了,一掌不仅打翻了徐英子手里的书,还顺带着把床上的书全部扫到了地上。

徐英子仍不搭理他。自己下了床,一言不发的拾捡书本。

吴天明想蹲下去帮忙的,但他的手脚并不听他意志的指挥,一头栽倒在床上。这一夜,吴天明依然睡着了,但第二天他清楚地记得母亲面无表情的一直站在他的睡梦中。

徐英子意识到自己怀孕的时候,并没有丝毫的喜悦。她只有担忧。

她隐隐地感到受孕的时机不对。那段时间,吴天明得了疟疾。躺在医院的隔离病房,整日里无精打采的。吴天明的这种状态,再次唤醒了徐英子要照顾好吴天明的潜意识,于是,在打点滴的某一天,徐英子坐到了病床头,爱怜的让吴天明半倚半躺在她的腿上。

这多少让吴天明感觉有些意外。吴天明伸了没有被挂针的手,轻轻地抓挠徐英子吊悬在病床边的脚踝骨,徐英子并没有躲闪与拒绝。吴天明就抑制不住兴奋了。

徐英子拿着化验单,在医院的走廊上来回走了四五圈,她一边懊悔着自己不应该纵容了吴天明的兴奋,一边判断着肚子里的一摊子精血的健康。最后,她决定听从给她做检查的女医生的建议,走进了手术室。

她没有把流产的事告诉吴天明,她想反正告诉他无非也就是招徕一番埋怨。

徐英子不能没有一个健康聪明的孩子。

吴天明借酒发作的这一天,正是徐英子小产的第七天。徐英子觉得她的心跟随着书一同被扫到了地上。她蹲在地上,分明地看到跌落在地的心砰地跳动了一下。

婆婆肯定又站在门帘下了。她已经不再需要移动了目光去寻找令她不安的光源。

徐英子只是猛地站了起来,扳住了吴天明的脑袋,扭向门帘:“看见了吧?看见了吧?”

母亲?母亲凄厉的眼神点醒了吴天明的酒意。

他出了一身汗。出汗就意味着能排泄出身体内燃烧的酒精,氧化后的酒精自然就失去了所有的欲望、渴念和热情。

吴天明没有过多地去想母亲是什么时候站在门帘下的。他只是颓然地蹲下高大的身子,拾捡书本。

徐英子对婚姻质量的质疑是在她失去儿子的那一刻开始的。

儿子十分地眷念她的身体,竟然在她的肚子里呆了十一个月才不情不愿地躁动。吴天明立即就把消息抖落在晚饭的桌面上了。徐英子发现满桌的人只有吴天明高兴着,她自己依然是沉浸在担忧之中的。

儿子以18个小时的时间走完了俗世间的历程。却让徐英子在18年后的今天仍能记得他的模样。那是她在产床上对儿子的最后一抹影像。

儿子的脑袋钙化过硬,造成难产。吴天明尽管急得跺脚,但他不是医生。医生坚持要让徐英子自然分娩。

灾难就因为人世间这些阴错阳差的决定而来临。并伴随着黑暗。

徐英子已在产床上辗转了十多个小时,深夜,她终于发作了。两个手忙脚乱的实习助产士在按捺不住徐英子的情况下,才决定叫醒打盹的医生。

“我到现在都在想,我儿子肯定是早已知道自己到这个肮脏的世界来,只是做一个短暂的停留的。所以他才踟躇不舍的在我的身体里尽量的呆长一点时间。”

徐英子没有向倾听的人说儿子的头骨钙化严重,是因为她在照顾生病的吴天明时,被传染了疟疾。她在被治疗后很长一段时间仍坚持认为她的儿子只是想以一个生命的形式来与她进行一次对生活的认识的交谈,尽管它是那么地短暂,但它又是多么的深刻。

(中部)

徐英子带着她的儿子给予她的对生活的另一种深刻的感受,自新学期开始,就从家里搬回到院校的单人宿舍里。

第二天,上公众课,她站在讲台上,激情昂扬地给来听课的当代大学生们背诵莎翁的《哈姆雷特》。台下以往认识她的和新进校门的大学生们无不诧异,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但渐渐地,浮动在课堂里按奈不住的焦躁终于抵挡不住徐英子的激情,迅速地沉寂而褪去。只有徐英子的背诵声从窗子里传了出去,吸引了穿行在走廊里的人们驻足。

40分钟一晃而到。

徐英子嘎然而止她的背诵,环视了一下澄静在坐席上的学生,平静地说了一句:“好了,十分感谢各位能够接受我以这样的授课方式进行文学的传播。我的目的其实就是想告诉大家,哈姆雷特永远都只有一个,但有一千个人听哈姆雷特,就会有一千零一个哈姆雷特。我再强调一次,原本的那个是永远的,变化的是我们所承受的,所感受的。谢谢。”

课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徐英子就在这一片喝彩声中开始了她和吴天明的第一次分居。也就是在这一片喝彩声中她开始了夜夜与她的儿子的无声的交谈。而每经历过一场黑暗,迎来光明,徐英子就更深重地感到她对生活又多添了一份绝望。

这时节,吴天明的母亲,也就是伊的婆婆却不安宁了。吴覃氏在她空壳的豪宅里,与她经历的岁月做了一次重新的审视,而后她带着她与时间长谈后的结论,长驱直入院校领导的办公室,问:“徐英子在你们这里有了第三者,你们管不管?”

如果时间能够让人们进退自如,徐英子就会选择了三十年后的这种心态来处理伊的婆婆这突如其来的造访。她就会一笑了之,就会平静地、恬淡地、甚至是挟裹了一丝渲染着报复后的快意,告诉她:是啊,是啊,但这能说明什么呢?

但时间就是时间,时间就是一把刻刀,锋利而冰冷。冷得让人无法温暖绝望的心。徐英子被从讲台上叫下来,随同了喊她的人一并到了院校领导办公室。她惊愕地看到吴覃氏端坐在屋子里。而当她不得不面对吴覃氏犀利依旧的眼神和院校领导探究怀疑的目光,她终于爆发了,失控了,她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刺向自己的手腕,撕心裂肺地吼叫:“你怎么能够这样侮辱人?怎么能够?”

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伊的婆婆讪讪地走了,留下院校领导尴尬地喊来了校医,院校的同事们嘴里咂巴着徐英子的刚烈,眼里就涂抹了鄙睨徐英子如此斯文扫地的举动的神色,倒是听过徐英子讲课的学生们,打开了懵懵懂懂的心灵,说徐老师不愧是中文系的“主拿”啊,有文人意气。

徐英子的左手腕动脉被割着了,血止不住,她被送进了市里的医院。

吴天明是在傍晚的时候得知消息的,他没有急着去医院看望徐英子,他先回了家。

家里的人正围在饭桌旁,见到吴天明,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吴天明的小妹最先打破了沉静,说:“哥,我给你盛饭去。”她端上饭来后,紧接着就溜到了门口,半推了门,想了想,还是鼓了勇气,对吴天明说:“哥,嫂子这事是我们做得过分了。”

吴天明不吭声,也不抬头,只冲门的方向摆了摆手。其他的人见了,也就乘机放了碗筷,或回到自己的房间,或避出门去。饭桌上只留下了吴天明和吴覃氏。

“妈,您得向徐英子道歉。而后,我就带她走,跟我一同调离这里。”

吴覃氏从碗筷叠交的桌面上抬起了头,眼里闪烁着冰冷的光芒,说:“这是交换的条件,对吧?”

“可以这么说吧。”吴天明避开了他的母亲的眼光。

“你觉得你有把握让她听你的搞调转么?还有,她这么闹一出,你也不替我们想想,怎么跟街里街坊的说啊?我可以去道歉,但还要你能够懂得为娘的一片苦心才好。”吴覃氏的语调里已隐隐地有了一丝落泪的味道。

吴天明知道他的母亲已经是应承下了,他转了眼神过来,说:“妈,您什么也别说了吧,但这次道歉无论如何都是必要的。我们就算要与徐英子断绝了所有的关系,也应该让她知道我们不想亏欠她的诚意啊。现在,我得去医院了,明早您就过来吧。”

吴天明在病房门口,做了一个深呼吸,推开房门。徐英子瞪了一双茫然无助的眼睛正看着他。

“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了。你什么也别想了吧,养好身子,跟我一起调离这块伤心地。”吴天明直入主题的进行了开场白。

这是他们分居三个月的第一次见面。

徐英子的嘴角就扯起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嘲弄的微笑,她说:“伤心地?这世界上还会有一片不被伤心的净土么?”

“呵呵,也就是你常说的那个哈姆雷特理论了。伤心地只会有一处的,再有的是生存的人对它的感受罢了。我保证,我不会让你找到第二块伤心的地方。”吴天明对徐英子的这副神态是再熟捻不过的了,这抹微笑后面是徐英子这一刻又有了一个执拗的决定。所以,他说完上面这段话后,不容徐英子表态,就又说:“现在,我们两个人的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看着你安稳地入睡。睡一会儿吧,看累着。”

徐英子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被马天明击中了,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坚硬的人啊,她瞥了吴天明一眼,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吴天明暗自舒了口气,也在病床前坐下来。他看到徐英子泛着青色的上眼睑整晚都呈水流状,轻微地在抖动。

两人一夜无眠。

只是一个睁着眼,一个闭着眼。

距离这个无眠的夜晚的五年后的某一天,徐英子接到单位的上班通知书,让她到企业的电视中心报道。

徐英子有些意外,她对着镜子苦笑笑,突然间准确地品味出这些年生活给予她的认识:人就是一颗棋子。再高昂的思想也不能改变它的本质。

她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

婆婆吴覃氏在吴天明小妹妹的陪同下,到医院来探望她了。徐英子感觉有些意外,但她并不想原谅这个来探望她、被她出了娘家又一个称呼为妈妈的女人。至少她还没有丝毫的心理准备。所以她并不看伊,只是拿眼示意吴天明的妹妹端了床前的凳子让吴覃氏坐下。

婆婆吴覃氏无言的落座,良久,伊清了清嗓子,开了腔:“徐英子,你到了我家有五个年头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一点可以让人念叨好的地方。我是不欢喜你的,这一点大家心知肚明,,我就不絮叨了。这番我到院校办的事的确过分了,在家里我们也都难过了好几天。今天我要到这里来跟你当面说说,也就是要省得你心里又打结拧在那里,拿我们家吴天明出气。天明是我的儿子,他永远都会是我的儿子。”

徐英子的心在婆婆吴覃氏的陈叙中越来越冷,待到伊说到吴天明时,她朝着吴覃氏的激动摆了摆手,打断了伊的话,说:“您请回去吧,我不会在心底结下劳您操心的结,更不会去打扰你和你的儿子的生活了。不送。”说完,她就闭上了眼睛,任凭眼睑突突突地跳动。

婆婆吴覃氏有些愤然,张嘴还要说什么,忽然看到一直在对着病床前的一束鲜花发楞的吴天明的妹妹冲她也摆手,就悻悻然地丢下一句话:“这样最好不过。”走了。

徐英子隔了眼睑也能感觉到伊的婆婆说这句话时的眼神,但她不知道她对吴覃氏的这抹眼神是逃得过这一时,却是逃不过这一世的。

吴覃氏的眼神是一种与飘荡在华丽外壳的屋宅里延续的生命对峙。

徐英子躺在病床上还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三十年后,徐英子想到了。她从给伊的婆婆家的定性开始了对认识的思考。她认为,当时给婆婆家定性为恶霸地主其实是不准确的。良田千倾的实质是为那两家煤矿和典当行筹集资金周转的,婆婆家应该定性为民族资本家。

“这是你骨子里的酸腐在作祟。你能那么肯定伟大的人民在下定性结论的时候,就绝对是没有条框来划定的?如今就能被你这么轻而易举的质疑?”吴天明不屑地反驳徐英子的论断,但同时他也用眼角抖漏的那么一点余光,瞥了徐英子一眼,又说:“当然,从私里说,资本家的名分是要比地主的身份赋绝对的文化品位些,就好比如今流行的老总头衔总比暴发户名称好听。至于用来装点门面的知识层次大约是要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了。”吴天明说的不无道理。徐英子在心底里承认吴天明是击中她的心思了。但她不甘心于此。

出院的那天,吴天明早早地来接她。车快开到去院校和回家的三岔口时,吴天明问徐英子:“是到哪儿去呢?”

徐英子看了看车窗外流动的人群和车辆,说:“先回趟家吧,我要取点东西。”

徐英子踏进家门,就没法先取东西了。

屋子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客厅的沙发上摆放着她想拿的两只玩具熊宝宝。摆放在客厅通往厨房的过道上的餐桌上,端端正正的摆放了两套西餐具,银制的灯盏上六只红色的蜡烛格外夺目。

徐英子的心底涌起一抹温暖和渴望,她真的不是坚强的。她站在客厅了一动不动。

吴天明也没有动。过了许久,他轻轻地走上前去,伸开双臂,把徐英子拥进了自己的怀里。贴着徐英子的耳根说:“就让我们忘掉过往的种种,重新开始恋爱吧。”

吴天明的这句话十分煽情。而世上的事往往就是这样,煽情的和被煽情的人没有不喜欢浮在煽情表面的温柔浪漫,而完全忽视忽略了掩盖在这抹温情下的可怕的、甚至于是可以致人死地的杀伤力。

吴天明成功地在这一夜把徐英子留在了家里。

徐英子向院校正式递交了调转报告。她怀孕了。她是在那个温情的夜晚接受了爱情的重来。

她思忖了数日,决定给吴天明打一个电话。

吴天明听了消息,连夜从他出差的城市往回赶,他们约定在院校和家同在的城市的一家酒吧里见面。吴天明见到徐英子有些激动,他对徐英子说:“我的调转已经办得差不多了,是在C城的一家国营施工企业里,估计是当他们的法律顾问。你呢?跟我一起调过去,好吗?”

徐英子看着他,心还有些乱。吴覃氏到院校这么一闹,让她和同事们相处都有了一些障碍,感觉走到哪里背上都象种了刺。偏生这时候怀孕。她不得不思考这生命的未来。尽管她确切的知道自己并不为这个目前还仅仅只是一滩精血的生命感到高兴。她夜晚看到过她的儿子来看她,却不再像以往一样与她交谈。她彻底地失去了她的儿子了。

“这学期快结束了,放假的时候,我到你那边先去看看,再说吧。”徐英子这样对吴天明说。

“行,那你这段时间就搬回你母亲家住吧,也好有个照应。我还得赶回去。手头的这个案子到了辩护的关键时刻,马虎不得。”吴天明说着伸出手,握了握徐英子的手,走了。

徐英子如期到了吴天明新的工作单位。她挺着已开始显怀的肚子,被吴天明轻轻挽了腰,在单位的院子里散步。人很多,但跟他们打招呼的人很少。这让徐英子感觉安全,她想如果真的跟了吴天明调过来,不被打扰不被打听不被打探的环境是十分必要的。

接连几天的情形都是如此,这样,在她要回院校去的时候,面对吴天明郑重其事的询问,她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要告诉他的家里她怀孕了,其他的就以默许作了答复。

然而,生活往往就是这样,它总是在人们对它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时,又撕开了它残酷而幽默的另一面。它的目的很单纯,它只是想要看看即将接受它的打击和嘲弄的人类的承载极限。

徐英子在到新单位的第57天,就再一次看到了生活单纯的微笑,她也就向生活回赠了一抹微笑。

徐英子持着院校工作调转书,带着院校讲师的职称,到新单位报到。她被安排在新单位的职工合作消费社上班。

她的错愕、她的失望、她的无奈、她的愤怒、她的哀愁和她所有的所有情绪都被她的泪水浸泡了,甄没了。她懂得了泪水的咸碱性是相对于生活这个高酸性的东西的,她把孤独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下班回到家里按时接受吴天明的劝慰,上班按时面对落满灰尘的商品发呆。

现在,她终于可以笑了。她可以不必再为维护吴天明在企业的形象而逼迫自己整天跟不知道莎翁,不知道哈姆雷特的人们为伍。她是被单位下了红头文件通知下岗的,她完全应该遵循企业的安排,不为单位增添剩余劳动力的麻烦。

但徐英子却是怎么也没有想到,吴天明愤怒了。

吴天明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而后到凉台上抽了两根烟,进得屋来,说:“这也太欺负人了,把个大学讲师去站柜台,我还能当是他们开了一个灰色玩笑。现在,竟然是明令失业了。我要辞职。”

徐英子听了,泪就涌了上来,至此,她彻底放下了她的孤独,感动地痛哭起来。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郁闷所有的失落所有的哀伤都因为了吴天明的这个决定而消失。

吴天明在徐英子的呜咽声中,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徐英子对爱情的渴望,对尊严的渴望,对新的生活的渴望。

他没有忘记自己在医院里对徐英子许下的承诺。

徐英子肚子里的孩子也因了徐英子的感动而提前躁动了。

但吴天明想要辞职,却并非如他所想的那般顺利,他开始了与企业马拉松式的割据战,目的只为了一个:保留徐英子的企业职工身份,就像当初他进入企业附带的条件一样——给他的妻子一个上班的岗位。吴天明醉了酒,这么向徐英子絮叨时,全然忘了徐英子自始至终都是不知道她的调转是以舍弃她的职业舍弃她的身份为前提的,全然忘了徐英子是一个为重新要开始的爱情和婚姻而奔赴过来的女人。

吴天明醉得昏昏睡去。甚至在睡梦中还露出了一抹战斗过后硝烟弥散般的笑意。

这个时候,正是吴天明和徐英子们不得不正视他们所生存的空间被悄然掀起的商海大潮淹没的时代。

这一晚,吴天明和徐英子的女儿降生了。

(下部)

晚饭后,徐英子就无所事事了。她歪在床帮上,顺手拿起床头上的一本书,并很随意的翻开了一页来看。书中说,进化永远是痛苦而寂寞的,并且,除了忍受寂寞痛苦以外,一点办法也没有,物竞天择。她忽然就想到一个问题:婚姻的成立是不是在人类进化的过程中从一开始就意味着痛苦和寂寞呢?而她这么一想问题,她的嘴角就无意识地滑过一丝嘲弄般的微笑,读书的兴致是孑然全无了的,但她还是注意了一下手中这本书的名称——《物类的进化》,心底里闪过一个疑惑:什么时候吴天明开始尝试着阅读带哲理说教式的文章了?

吴天明是她的丈夫。但他们已经有二十多天不曾相互注视对方一分钟以上。徐英子甚至都有些记不太清楚他们有多久没有亲昵过了。

女儿下午打电话到台里,按惯常的习惯问她回不回去吃饭。她答了不回。但女儿却没有像以往一样放了电话,静默了一会说:“妈妈,我觉得你整天的忙,像一列火车似的,回到家也只做短暂的停留。”

徐英子闻言,心猛地紧缩了一下,她尽量地舒缓了语气说:“这个比喻妈妈喜欢啊,那你觉得妈妈把家当成什么了呢?”

“站台啊。火车停靠的地方。”女儿说。

“那你觉得妈妈的终点会在哪里呢?”徐英子抬手抹去了流下来的眼泪。

“可能是电视台吧。我说不清楚。”女儿说完,挂了电话。

电视台?不是的,也不会的,这里仅仅只是我工作的场所。但目前除却这个可以看得见的物什,我的终点在哪里呢?徐英子在台里的编辑房里一边剪辑画面,一边琢磨着女儿的话。

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了好几年。

徐英子其实知道自己是把工作当成了一个避风塘,她从女儿降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做出了这样的打算。如果说她是以这种方式在惩罚吴天明对她的爱情生活谎言式的构架,不如说这是她对自己没有完全独立的思考能力和生存能力的嘲讽。

徐英子每天都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在痛苦中扭曲。但她尽量乐观地告诫自己要学会承受,因为这是她的选择,所以她就得这样生活。而这一点无论是作为一个女人,还是作为一个电视人,都是兼容的。

徐英子下了床,轻轻地拉开卧室的门,看见女儿的房间里漏出一缕桔黄的灯光,就又重新回到床上。

吴天明出门前,有过一瞬间的犹豫,他想叫上徐英子一同去“零度空间”的。但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他看到徐英子径直在收拾碗筷,眉眼儿没有丝毫抬起的迹象。这样,他就有些暗恼了,兀自出了门去。

就城市娱乐空间而言,在某种意义上,人们已经无处可去。迪斯科舞厅一度以其澎湃的活力使人们激情奔放,但今天人们感觉它那简单的节奏多少已有点乏味;卡拉OK厅一度以它的声画对应的结构使人们倍感新鲜,但今天人们亦感觉到无论是《朋友》还是《梁祝》都不过尔尔;至于那遍布全城的夜总会更是一些令人窒息的空间,因为在那里你总是能身受成吨成吨的“肉感”,而难以找到你渴望的片段的“灵感”……走出这样的一些空间因而便变得必然,有人鼓吹着走向自然,走向另一个更为开放的空间。但自然意味着什么呢?是那些保留着全部原始的野趣但却人际罕至,一无现代文明痕迹的处所?还是那些由一池春水、几枝杨柳、数幢茅房组合而成但却失却了20世纪末科技之光的所在?

有没有这样的娱乐空间,它有着自然的流转灵动,但同时也有着高科技的严密精确,即它能满足人们在两种不同物质形态中的情感需要和娱乐享受?

这一夜,吴天明没有回家,他一直坐在“零度空间”的雅座里,空泛而深刻地思考这些问题和现象。吴天明在叫来第十支酒时,还能意识到自己大约是在一年前开始了抛开逻辑思维看待现象,而那时候也正是他被确诊患了阳痿。于是,他在某一天突然爱上了喝酒和喝酒后的感觉。

酒精的作用是让喝它的人要时刻维持着高度的尊严,这是一场战斗,最终的结局不是酒被打败了,就是人被打败了,只有两种结局,不会有第三种。问题是,结束战斗后的战场谁来清理?

宽敞的空间里触目可见未加修饰的木桌木椅,让人仿佛能够闻到那木质的清香,墙壁也用木板条不经意地遮掩着,在木板条后面的灯光漫射下,透露出乡居的清新气息……都市的时尚男女四散坐着,他们在烛光中摇曳的面庞悠然自得。

这便是他们所营造出来的氛围,这就是被他们所啧啧称赞指称为情调空间的氛围。徐英子的眼里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丝鄙夷的光芒。

而后,她就保持着这样的光芒,开始寻找吴天明。

吴天明在城市里是名人。所以他醉醺醺地呆在“零度空间”里,老板娘是不会驱赶他的。但现在不行了,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了,所有的人员都要下班回去了,尤其是那些美丽可人的侍应女都要赶紧飞回自己的鸟巢里,摈弃光明,进入斑斓的梦乡。待到黑暗降临,她们再以最明媚的笑容回来,缔造夜的璀璨。

吴天明坚持不肯回家。老板娘只好给他的家里打了电话。

徐英子很快见到了吴天明,她冲老板娘笑笑,说:“麻烦你到门外叫辆的士吧,让司机进来,搭把手,我付双倍的价钱好了。”

的士载着吴天明,按照徐英子的吩咐,径直去了律师事务所,律师所的小邰会在楼下接他的。

“我觉得我在中年以后变得心硬了,没有什么能打动我的心,也没有什么能够让我的心变软。”徐英子从“零度空间”出来,目送了的士载着吴天明远去后,踱步在闪烁着暧昧的霓虹色彩的人行道上,对自己这样说:“是生活,是我目前的这种生活状态让我不得不把心用麻木和甲壳包裹起来。”

吴天明醒来的时候,还不到九点,也就是说律师所还没有上班。他揉揉眼睛,站起来去办公楼的卫生间胡乱抹了一把脸,打扫了一下与酒精进行战斗后留下的痕迹,出来。

爱情是幸福的,婚姻是辛苦的。用一年的幸福,换三十年的辛苦,不是一个等价方程式啊。吴天明近来常常能够生出这样的感慨。

小邰却毫不迟疑地说:“换了我,宁愿用三十年的辛苦来换那一年的幸福。”脸上,是青春独有的坚定。

吴天明笑着晃晃头,眼睛朝向了办公室的天花板,心想:这就是悲观者与乐观者的区别吧?又或者,只是已婚男人和未婚男人的不同?

他就想到了风铃。

吴天明不曾懂得,风铃的声响会是一种语言,会与爱情有什么关系,他从来都不曾懂,更不想去懂,只让记忆的某些片段像虫子留在骨髓,时刻钻心的掀开一片片永远无法结痂的伤口,晃荡出一些往事。

他进了她的住所,典型的哈ME族自我营造的甲壳虫窝,这让他想起卡夫卡,那个写甲虫的家伙。其实想起他只不过是因为感觉到自己就是一只甲虫,无论群居还是独处。

他最近距离地看到了那串风铃。紫色,玻璃,蝴蝶……

“你喜欢?”她仰着脸问吴天明。

是的,想起一个故事。吴天明把风铃碰得响了一阵,他开始后悔到她的窝里来了。

“别指望我们会迅速的牵手、拥抱、接吻,或者还有其他。这些热闹,在街头的书摊上尽可以听见蝴蝶的尖叫,到处洋溢着这夜半时分的煽情,低矮潮湿的录像室里或许正在播放着黄色片段。但这都与我们无关。”她神态自若地把冲好的咖啡递给吴天明。

吴天明的窘迫立时被咖啡升腾起来的袅袅热雾掩盖了,他埋了头只管喝咖啡。这时刻,他感觉她才像虫子,并且不是披了盔甲的甲虫,而是可以侵入人身体内的蠕虫。

难怪她有一个和她的本性十分相符的名字——曲珊。

他突然间有了一种强烈的要占有她的冲动。

如果日子是杯白开水,那7月12号就绝对不会多出糖的味道。阳光苍白得像风尘女子的脸,天空也因为情绪而变得枯燥。徐英子躺在复式别墅的草地上,青草像一条河流,静静地淌过她的身体和灵魂。

突然间有想抽烟的冲动。这里是她的世界,她用人类特有的私欲将它占据,没有谁会知道她在这里恢复最原始的感受,抽烟吧,喝酒吧,其他呢?——她笑了,好象与精神文明不太相符吧,与主流不符的东西,不想也罢。但笑什么呢?虚伪?矫情?造作?……

烟圈在飞,蝴蝶在飞,天空干净得像吴天明办公室里那块粉红色的抹布。

徐英子眼角挂着的一滴泪至此因为想到了吴天明而终于落了下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泪滑过的痕迹是那么的冰冷,直达她的耳边。就像吴天明没有丝毫愧疚的说:“生活嘛,总得经历约定俗成的过程,像女人恋爱、怀孕、流产,过程而已,没有结果。”

那时候,徐英子已经意识到自己和吴天明之间的危机了。

这份危机并不是来自两人中的某一方,而是来自于时间——他们可以相聚的时间太少了。和所有这个年纪的人们一样,他们需要为今后的生活拼命工作。而两人的职业恰恰都要常年在外奔波,所以总是这个刚回来,那个又要走了。

曲珊和吴天明在同一家律师事务所上班,徐英子知道。徐英子还知道曲珊和小邰正在热恋中。但徐英子又知道了曲珊喜欢吴天明,这是吴天明亲耳告诉她的。吴天明说:“老婆,我感觉我被一个同事瞧上了,因为每次我们两人眼神交错时,都会有些尴尬。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那你也去爱啊,左右你精力充沛着呢。跟我说什么呀,无聊。”徐英子讨厌在刚刚亲热过的这一刻里吴天明告诉她的事项,心底突然生出一丝怀疑来:吴天明刚才把我当谁了?于是,她嘴里就这般尖酸地说了。

事实上,徐英子有想法,她觉得律师所这样一个人多眼杂的地方,曲珊和吴天明想要做什么都难,况且曲珊和吴天明也不是业务上的搭档,见面点个头就过去了,下了班,吴天明自然都是准时回家的。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劳神费心的。人能管住有形的东西,谁又能管得住无形的东西呢?比如说思想,比如说幻想。吴天明和曲珊至多也就是能搞出点柏拉图式的刺激罢了。因为吴天明的心底从来都只有他的所谓事业最重要。

但是事情还是朝着徐英子想法的反方向发展了,并且来势凶猛。

那天异城的客户突然要求律师所派两个人去一下。吴天明那组的小邰因为病毒性感冒,正在医院吊盐水。头儿就说,小邰那摊的业务曲珊也比较熟,就她和天明一起去吧,三天,很快的。

吴天明笑着说好,又笑着看看曲珊。彼此间都感觉心动了一下。他们迅速地避开了眼神。

第一次合作,却很默契,到第三天上午,事情就都办完了。从客户那里出来,吴天明问:“要不要多留一个晚上,我陪你在异城转转?”

曲珊一顿,扭头,看见吴天明询问的目光,深邃而亲切。

“算了,回去吧,你女儿还在等你呢。”曲珊微微笑着说。

吴天明也笑了,好像还轻轻吐了口气。

三天,足够发生一场爱情了,却没有。

火车停靠在城市的站台上,两人相互告别时,曲珊的眼里有淡淡的星光一闪,她轻轻地就说了这样一段话:“我不能保证下次也不发生,只是这次没有发生罢了。我一点没有故作高尚的意思,任何决定,都是没有对错的。”

吴天明有略微的沉默,尔后他迅速的拥抱了曲珊,说:“到‘零度空间’等我。”

曲珊没有去“零度空间”,而是在自己的窝里为吴天明打开了房门。

吴天明依稀记得两个人作爱时,有风铃声声声入耳。

也笑过,也哭过,也大吵大闹过。

所以那阵子,徐英子总是在想一个问题:要不要离婚呢?有人说,离过婚的女人有种特别的魅力,这是因为她们的心下过地狱,看到过生活的另一种颜色。

她想起事情被揭穿的那天。

小邰把结婚请柬送到家里来了。新娘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徐英子心里不免有些诧异。

在婚礼上,看到一个人淡如菊的女孩子,没有曲珊漂亮,浅浅笑着,立在小邰身边。

徐英子就拿了眼睛四下里寻找曲珊。她看见曲珊正被一个男人宽阔的臂膀拥了,向礼堂的大门口走去。

那个有着宽阔臂膀的男人郝然就是吴天明。

徐英子想喊住他们,张大了嘴,却失去了声音。她掉转头看小邰,一下子就明白了小邰的心思。最相爱的人,未必懂得如何去相爱。习惯了激情,会没有办法面对激情过后的平淡。

徐英子把自己直接从小邰的婚礼上撤到了电视台。五天后,她给吴天明挂了一个电话,说:“女儿已经十二岁了,该带她回去认认她的奶奶了。”

吴天明其时正在曲珊的窝里,猛然听到徐英子的这个建议,愣了,半晌才说:“等我晚上回来再说,好么?”

徐英子就轻轻地笑了,说:“不必了,我已经买好了车票,也给女儿请好了假,你顾自享乐着吧。”

徐英子带着女儿踏进久别的婆婆吴覃氏家,只有伊一个人在家。“你们回来了,我的儿呢?”吴覃氏对徐英子带着女儿回来并不意外,这让徐英子感觉到她的犀利刻在显而易见的苍老里,愈发深邃了。倒是她的冷漠因了徐英子女儿的乖巧而升温,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些许的和蔼,招呼了她们娘俩进屋里坐。

“左右你已经帮孩子请假了,她就在这里多留几天,你工作忙,不如就早些回去吧,改天我打电话让天明回来接孩子回去上课。”吴覃氏一边说着,一边牵过了徐英子女儿的手,说:“你妈心狠着呢,都长十几岁了也不让我们瞧上一眼。”

徐英子顿时彻底明了,她是绝对地不受这个家的欢迎。她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却正与吴覃氏的眼神碰个正着,深藏在心底的那抹恐惧陡然苏醒,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带女儿回到这个宅子里来的懊悔有多深,有多沉。

但这也促使她做出了一个决定:战斗,但决不离婚。

“有人说,每一段爱情的能量都是注定的。爱得愈激烈,消耗也愈快。就像焰火,漫天绚烂以后,片刻就成为灰烬。只有恬淡从容,才能一生。如同炭火,温热而恒久。再比如说,哈姆雷特只有一个,但一千个人听哈姆雷特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谁能保证我们的生活都是一个模式呢?”

徐英子一边这般跟台里新来的实习播音员说着,一边就想到了另一句话:“你怎样选择,你就怎样生活。”这可是来自于盛产美丽童话的丹麦王国的一位哲人说的。

徐英子说这段话的时候,吴天明正在医院里等候检查结果,他在由徐英子宣战的日子里,因了徐英子对婚姻的坚定捍卫而受到来自曲珊对爱情的蔑视,他已然开始力不从心。

十分钟后,他拿到了诊断书。并由此也看到了自己中年以后的归宿:永远的婚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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