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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狐

达子一早就在门前开阔的草地上踢足球了。他被夜里的梦搅得浑身热燥,把个蒙古包里的连铺炕辗转了个遍,也睡不着。睁了眼睛瞄了瞄门帘,看见有白色的光漏进来,就索性起了床。

远远地看见两头猎狗在追一只狐狸。他停住了踢球的脚,抿着眼神看了一会,就看见那只被追得惊慌失措的狐狸,赫然已经跑到了自己的跟前,并立起了两只腿,这是在向他求救呢。

这是一只通体纯白的狐狸,绿色的眼眸里流溢着哀求。

达子心底哂然,抬脚,他准备把球踢出去,赶走站在不远处的那两头猎狗。

白狐却恍然惊起,猛地蹿进了蒙古包围成的院子里。而跟随着它动的还有猎狗,它们经过这么一会功夫的停顿,又积蓄了一些力气,以动如脱兔般的敏捷扑向了白狐。

达子踢出去的球滚落在一滩鲜血旁。

白狐被猎狗咬断了喉管。

对于草原上这种生物链式的生存状态,达子已经司空见惯。尽管有一瞬间的迟疑,但他还是摇了摇头,弯下腰把已经咽气的白狐拧在了手里,进了张老炊的蒙古包里,冲睡眼惺忪的张老炊说,一会你把这东西的皮褪了吧,中午改善伙食。丢下狐狸,转身出了蒙古包。

达子轻易不进张老炊的蒙古包,他总觉得老炊把过多的生灵掩杀在蒙古包里了,散发出一股子腥异的气味。

“啥味?还不就是这草原上飘荡的牛羊味么。感觉跟别人不一样,小心哪天碰上狐仙。”和达子住同一间蒙古包的“炮筒子”宽哥玩笑着跟达子说。

“那我也不愿意去老炊那包里。”达子认真的说,“走了,出工了,今天的任务可是要拉40趟土啊。”

达子是去年开春跟了宽哥到这域外来修筑公路的。

达子的女人得了乳腺癌,家里的钱都用来看病了,这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但人们不知道癌细胞怎么又扩散到了她的子宫,医生就那么平淡地跟达子说切除吧,只能这样了。

达子的女人夜晚抱着达子痛哭,抽噎声撞的达子的心剧烈地疼痛。他反搂了女人,说别哭了,别哭,会好起来的。

那我还会是女人么?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啊。女人并不看达子,绝望地说。

怎么不是呢?不要胡思乱想吧。达子心痛的感觉传到了手臂上,他更紧地搂住了女人。

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治病了。家里已经被折腾得空了。女人良久,停止了哭泣,又说,不如你跟了宽哥到国外项目上去干活吧,我一个人在家先吃着蒋中医给开的药方子,左右这切除的事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那不行,医生说了早切早好。达子断然否决了女人的提议。闷了一会,又说明天我先去找宽哥借点钱,咱们先联系了医生,把手术日期定了,我去把你姐请来,照顾你一段时间。我去挣钱。

女人点了点头,脸颊上挂了泪痕,沉沉地睡去。

宽哥长达子十岁,在单位里最早办理了离职手续,自己拉人马建了一支基建队伍,并不到市场上去揽活,依然跟着单位,分包了一些工程来干。大伙是眼睁睁地看着他富了起来。这事闹的,在一个单位干同样的活计,正式工挣不够温饱线,当了协作队伍的人,反而发了家,不是不明白,是世界太精彩啊。人们的议论多数停留在这样的感叹上,没有多少人去深究其中的原因,毕竟,别人发不发家的事并不直接影响到自己正常的生活,谁有本事谁就富裕,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真理。

宽哥听了达子的来意,二话没说,问:“先拿两万,够不够?”

“够。以后每个月的工资你就只给我留个生活费就行。”达子冲着宽哥的直爽,就这么决定了跟他到国外的项目上干。

女人的手术十分顺利,医生一边拿着达子塞过去的红包,一边说这切除术越赶早越好,回头定期来做化疗就行了。年内半载的不会再扩散了,医生紧跟着又强调了一句。

达子的脸色灰暗,看了医生一眼,没有吭声。回到病房,看女人疲倦的又睡着了,就坐在病床前的折椅上,望着女人苍白的脸,一派茫然。

宽哥已经在给他办理出境手续了,“你女人的事,你就抓紧了喊了她的姐姐来吧,我那边赶工期,也正急缺人手,你看能不能跟了我一道走?”

达子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给了宽哥一个答复。

中午下工回来,达子看见他的蒙古包门前挂了一张狐狸皮,白色的皮毛在烈日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芒。

达子的心猛的疼痛起来。

工友们啧啧赞叹着狐狸皮毛的光泽。“中午有得伙食改善了。”有人叫嚷。

张老炊并没有给大伙端上来狐狸,他阴沉着脸说,吃什么吃,是狐仙呢。

啊?众人听得一愣,齐刷刷的掉转了目光看达子。达子别了脸,看蒙古包外的草原,轻声说不是我杀的,真的,我是要救它的,但它误会我了。

众人的目光依然呆滞地望着他。

真不是我杀的。达子承受不了大伙的目光,暴喝了一声,走出了蒙古包。

“达子,你混啊。杀狐仙?它没有向你求救的么?你知不知道,一个狐仙至少掌管方圆五百里的生灵呢。”宽哥跟着出来,不无担忧的说。

达子有些羞愧地抬了眼睛看宽哥,嘴角牵了牵,欲言又止。揣在裤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是达子女人。她的嗓音有些暗哑,说:“达子,我早晨做梦,见到你了。你后来还和一个漂亮女人在一起呢,有说有笑的。”

“又胡思乱想,你今天感觉好些了吧?”达子尽量压抑住心底的烦躁,放缓了语气问。

女人咳嗽了一声,笑了:“真的呢。不过,我一点也不妒忌,就是觉得那女人漂亮得象狐仙。”

达子听见自己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的视线忍不住投向了蒙古包,心越发慌张起来。他动了动脚,挨宽哥近了两步,稳了神色,对女人说:“不要瞎想了。我在这里天天跑工地,和宽哥一道呢。你要多养养精神,和你姐多唠嗑些,就好了。有事,我先挂了。”

宽哥蹙了眉,搡了达子一把,说:“走,吃饭去,下午还得干活呢。”

工友们陆续已经吃完了,见他们进来,三三两两的打了招呼,都散了。

张老炊端了备下的饭菜上桌,看了达子一眼,说:“你小子晚上睡觉可要警醒着点,真是狐仙,它的眼睛一直睁着。”

“行了,行了,你别越说越起劲,看把达子吓着了。再说,让大伙都这么认定了,那谁还敢睡觉啊?这不是搅和么!老炊,我可是把话先说到这里啊,这狐仙的事咱就到此为止了。”宽哥不满地横了张老炊一眼。

达子只顾闷了头喝汤。

宽哥一直站在门前,看达子的身影消失在草原的土坎下,才撩了门帘,折进蒙古包里说,老炊,我看达子这精神太不济,你给支个招,消弭消弭。在这大草原子上,我可不想有谁出事。

支招?您倒说得轻巧。张老炊瞥了宽哥一眼,又说在偶们垸子上,碰上白狐敬畏都来不及,搁这可美了,踢死了。您说咋怎?

张老炊一口的陕北高原腔,这会儿听在宽哥的耳里,全然没有了日常大伙在一起拿这方言打趣的轻松。他心烦意乱的打断了张老炊的絮叨,说这那跟那的事。你就抓紧了时间想个法子,给达子定个神吧。我上工地看看去。

哎——张老炊的手臂抬起来一半,又颓然放下了。宽哥不等他说话,已经掀了厚实的门帘出了蒙古包,留下一丝寒风溜了进来。

张老炊跟着掀了帘子出来,站在蒙古包前,向远处眺望了好一阵。随后,他开始往东南方向的草地上隆起的小沙丘走去,那里搭建着一个简易的经幡塔,五颜六色的经幡在风中飞舞。

这处经幡塔是附近的住户为祈祷风调雨顺搭建的,几块石头是塔的最初雏形,方圆几十里的人们会在一些重大的节日或为家人祈福驱灾时,携带着五彩的经幡来到塔前,虔诚的祈求上苍的眷顾。而另一些行走到此的人们,见到了塔,也是要绕其行走三周,而后,在附近的草地上寻找到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垒在大石块的周围,并把随身携带的哈达,以石头压着一角,披在塔身上。日子久了,塔身越来越高,经幡也越来越多,在风的鼓动下猎猎作响。

张老炊也不列外的绕行了三周,嘴里念念有词,而后,从棉袄里拿出一块雪白的丝巾,披在了塔身上。

达子的车已来回跑了十来趟了,车速有些快。

会车的时候,工友善意地冲他摁响了喇叭,大声说,悠着点,兄弟,这草甸子容易引起视疲劳。

好咧。达子应承了,脚底减轻了分量减慢了车速。挡风屏前,草原一望无际,眼看着要进入九月间了,草原上的绿色仿佛一夜间消隐了,褐色和棕黄色正迅速的蔓延过来。远处,起伏不大的山坡上,枫树林象正在燃烧起来的火,红的有些耀眼。

达子感受着草原渐变的景色,阴翳的心情得到了些许消散,也不知道女人这会儿是在化疗室里,还是已经回到病房了。女人贤惠。结婚那年,两家都没有太多的东西打发,女人的姐姐就找到达子,让他借钱也得租了车来接她的妹妹体体面面的过门。达子面有难色,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他托了一块参加工作的嘎子帮他找车,说好了租费也由嘎子一并先垫了。以后我戒烟还你,达子重重的吞下最后一口烟,拍着嘎子的肩膀说。嘎子说钱还不还的再说吧,是不是要租最好的车?达子看着他,好一会才说,就租最好的。女人被她的亲哥背着送到车里时,哭得厉害。夜里告诉达子,她有舍不得娘家的意思,但也有激动、心痛的成分,你从哪整这么多钱租车子呢?达子有些晕乎,嘟嘟囔囔说管嘎子借的,都是他一手操办的。女人愣了一下,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扳了达子的肩膀头说这又是何苦呢?我哥临出门悄悄给了我五百块钱,你明天就拿了去还给嘎子吧。嘎子家在去年就上门来提了亲,只是家里拗不过女人的选择,她是铁了心要跟达子过。嗯,嗯,好的,睡吧,困得慌。达子反手握了握女人的手,呼噜着进入了梦乡。女人也就梨花带雨的躺下,开始了她的婚姻生活。

达子因为还钱,才恍然知道嘎子喜欢自己的女人。嘎子捏着达子塞到他手掌心里的五张票子,急白了脸说,真不要你还,当你媳妇多了一个亲哥,行不?达子止住了转身的脚步,看嘎子,说行,你把钱收好了,明年我们生了儿子,我保管让他喊舅。达子说完拔脚就走,心底里恶狠狠的骂了自己一声丢,管谁借钱不行啊,惹得兄弟不痛快。但也正因为此,他对女人陡增了三分疼爱,女人择贫不择富,那是要跟自己真心实意死心塌地过日子呢。

这年开春,嘎子突然病了。嘎子妈一到达子家就抹眼泪,婆娑着说上哪整一个合适的肾去,上哪整去啊?尿毒症咋就会落他身上呢?达子妈也就跟着抹泪,轻声劝说着,言嘎子人好,好人就有好报,一定会找到合适的配对。

车轱辘肯定是跑偏了,猛然颠了一下,达子下意识地稳了一把方向盘,车开回到正道上。女人啊,女人,磨心。仰了脖子晃了晃头,眼神不经意间看到倒车镜里,宽哥正朝这边走过来。

这小子,灵活着呢,但咋就这么命不济呢?宽哥见达子的车停下了,就知道他看见自己了。他心里暗暗的嘀咕,脚下就迈紧了步子。

嘎子出事了。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系了安全带的,主要是头撞到了钢管的扣件上。他躺在医院的担架上,抓着宽哥的手,说宽哥宽哥,我跟你说啊,往后你要多照顾点达子,还记得大前年我动手术吗?我妈跟我说过我有一个肾是达子给的,他不让说。我这心里亏欠着他们一家呢。

宽哥的眼泪顺着嘎子的话就落下来了,嘎子嘎子你不要说话,哥都记得呢。你们俩兄弟一场,我终于明白是咋结的了。这几年,我净顾着挣钱了,安排你当什么班啊。宽哥你说什么呢,我看病花的钱不都是从你这得的吗?嘎子勉强的笑开了口,又说要光靠我那点劳保工资非把我们家拖跨了不成。

达子赶到时,正听见嘎子这最后一句话,他拽着嘎子的手,说我真没有把肾给你,只是做了一个适配观察。这几年,你对我好,我都记得呢,我的儿子还要认你当舅舅呢。嘎子睁大了眼睛,看着达子,微微摇了摇头,你不要安慰我了,要是没有把肾给我一个,你们早该有儿子了吧?全怨我了。扯,那跟那啊。达子略略有些窘,嘎子,我女人已经怀上了,你就等着当舅舅吧。

但嘎子没能等着达子的儿子喊上一声舅舅,人没了。宽哥去山上送了嘎子一程,问达子到底给没给捐肾?达子闷闷的说你说呢?

宽哥走到车后面的时候,达子的车摁响了喇叭。

“还行吧?眼看着要入冬了,这段工期无论如何要抢出来。”宽哥拉开了驾驶门,钻进了车里。

“宽哥,跟你说个事。我想过两天回去一趟,老觉着家里有事。”达子看着宽哥,等了一会,见他没有表态,又说:“再者,你也看到了,这白狐闹得我心里也七上八下的,兴许那张老炊说的没错,我没能救得下白狐,也是作了崇的吧。”

“白狐的事你就别管了,张老炊会想办法消弭的。”宽哥瞥了达子一眼:“这节骨眼上你要回去,可能不行啊。一则赶工期人手本来就紧,二则你就是赶回去也成不了什么事啊,反倒让你女人添堵,你说这一趟来回,没有一点落好不是?我让我老婆替你到医院去看看,表示个心意,行吧?”

达子启动了车子,一言不发,草原在倒车镜里快速的后退。

夜里,达子在炕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恍惚中,女人抱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冲他微笑。达子一下子就惊醒了,大叫你别走别走,我天一亮就回去呢。蒙古包里的工友们都被吵醒了,就看见达子翻身坐在炕上,眼睛瞠望门口,手伸着仿佛要抓住什么似的,嘴里还在大声叫嚷着别走你别走……

有胆大的工友说这是被臆怔着了,上前就给了他一耳括子,摇晃着他的肩膀喊达子达子醒醒,你醒醒。

她走了,刚走了,她真撇下我,走了。达子自此望着摇晃他的工友,眼泪涌了下来。

宽哥的老婆一早赶到医院,只给他发来一个信息:达子的女人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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