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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炳

阿炳的煤球店贴出了一张招聘启示。

“阿炳,你招了帮手,就要歇手了吧?”

“阿炳,你屋里灰伢不现成是个帮手么?你么子还要另招落岗的人?”

“阿柄——”看招聘告示的人多而不散,与倚在门板上的阿炳搭腔。

阿炳只一味地点头,并不言语。

阿炳是外乡人,流落乞讨到小镇时约摸十岁。一天,镇东头的炭爷背煤,脚下生绊,煤洒了一地,他便跑去用手拢煤,炭爷瞧他黑瞅瞅的手脸,心下生出几许怜悯,就收了他做帮手。两人相依过了十年,炭爷撒手西去,把个背煤的筐篓和镇东的这间狭窄的门面留给了他。

镇子上走东串西的倪媒婆看好了阿炳,就将自己的麻面外甥女与阿炳牵了红线。成亲那天,阿炳牵着麻面的婆姨给炭爷的灵位磕了头,又冲倪媒婆喊娘。

麻面婆姨踏进阿炳的煤球铺,四十岁上下开怀。年三十晚阵痛提前,就在屋里养得一伢,喜得阿炳炮仗放得冲天响,街坊邻居过来贺喜问伢名,阿炳望着灰落落的屋,顺口就说灰吧,叫灰伢。

灰伢十六岁上考取了铁路技校,毕业分配到单位一年,闷闷不乐地回转来。阿炳伊始以为是休假,并不在意,依然每日里为街坊们打制煤球。一日两日过去,日子晃得多了,灰伢没有回单位的迹象,就让阿炳着急起来,早晨他拉住又要外出的灰伢,“灰,你不回去上班么?”

灰伢拧着眉冲冲地答:“当真不晓得?我落岗了。”挣脱阿炳的手,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一溜烟似跑了。

阿炳这天就被灰伢的话磨得难过。闷了一晌。晚饭时,对踩着点踏进屋的灰伢讲:“要不,你帮我打煤球吧,虽说现在居民点都盖起了楼,有煤气烧,但许多街坊都还在烧煤球。我年龄大了,腿脚都没有以前灵活了,你相帮着送煤球到屋就行。”

灰伢不吭气,麻面婆姨把挟了菜的饭碗塞给灰伢,讲:“好生答复你爹问话。”

灰伢就期期艾艾地讲了:“首先申明我落岗是因为单位裁员,没得别的原因。这个我对姆妈讲过,不信可以去单位问。现在,我落了岗,也不至于要干这种只出死力的活吧。”

阿炳涌在嗓子尖上的温热水酒猛地就被呛着了,火气随着言语就冲了出来:“你的意思是我这下死力的活低贱,矮人三分?”

“我没讲。”灰伢有点怵阿炳的火气,就拿眼望他娘,“再说,上街的张老师已请我帮他跑货,我是应承了人家的。”

麻面婆姨望了阿炳一眼,问话:“灰伢,那张老板为哪般请你跑货?”

“他讲我是铁路上人,上个车,找个位子什么的方便。”灰伢斜着眼望阿炳。

阿炳仍气咻咻地,正逮着灰伢斜过来的眼神,就讲:“街坊们对那张老板的蜚言挺重,他经营的药材生意名堂横直多。我宁肯你闲在屋里,也不想你和这种人搅到一处。”

“这种人?什么人?我又不是细伢,跟着他无非是想边干边学,摸摸生意经。”灰伢被蛰了一样陡地提高了音调。他觉得阿炳已把他和张老板混为一谈,心下不乐意,就放下碗倔倔地出屋。

麻面婆姨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劝阿炳:“伢大了,自有主见,你就放他去闯一闯,碰个壁回来,就晓得轻重了。”

阿炳着实有些恼,讲:“么子主见?倒惯出一副少爷脾气来。他是大了,反倒看不起我干了一辈子的活了。也是,明天我就招个落岗的人。”末了,阿炳叹出一口气,踏出门去,请隔壁的许教师写好了招聘告示,怏怏回转来。

阿炳的招聘告示贴出那天,灰伢已和张老板出了远门。

看招聘告示的人新鲜劲过去后,又都各自忙碌开去。而经许教师介绍,阿炳收下了跛脚的高考落榜生相帮。

日子晃晃地过着。艳红的招聘告示已褪色得厉害,映在冬季里,瑟瑟作响。阿炳的煤球铺进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麻面婆姨赶制了棉衣给倪媒婆送去,却终以一声撕心裂肺的嗷哭告知众人倪媒婆躺在床上已经寿终。阿炳急忙去张老板铺子里催问了几次,终不知灰伢跑货身在何方,就恨恨地骂了一声,披麻戴孝为倪媒婆出殡。

丧葬忙后,跛脚的落榜生来辞工。他乡下的父亲帮人做事闪了腰,需回去支讨生计。阿炳就多拿了两个月的工钱硬塞给落榜生,嘱他回家好生安顿,想回来就还来。

许教师不知怎地闻晓了此事,心下过意不去,就抽了空过来相帮。阿炳推脱不过,也就任了他来。

这天傍晚忙下来,阿炳捶着酸胀的腿,望着板桌上温热的水酒发愣。麻面婆姨便用手捅了捅他,阿炳醒过来,却讲灰伢跟着那张老板跑货,我这心里总是悬着,你去探探,看他们这趟么子时候回来,我要和灰伢好生谈谈。

麻面婆姨“唔”了一声,讲下午灰伢回来过,晚上可能要回来的。

正讲着,灰伢叫着“爹,姆妈”进了门。

麻面婆姨一蹁腿,去了厨房,端了碗筷进来,“伢,吃饭。”

灰伢就和阿炳面对面坐了,许久,灰伢终抗不过阿炳眼底渐渐浮生而交织着威严与关怀的期待,低了眼讲,爹,我不去张老板那边了,我回来相帮你做事。

阿炳是万没想到灰伢会这样讲的,疑自己耳背,就反问了一句:“么子?”

灰伢笑了:“真的,我回来做煤球送煤。”顿了顿,又讲:“这次张老板私下收购虎骨。我说这是违法的,反被他奚落一番,想想都气人。就把这底兜给工商所了,省得他再干这勾当。”

阿炳听了,眉头反挑了老高,“灰伢,这底可以兜。但做人要大气,按你讲的是受了奚落才赌气兜底,这显得小家子气了,做人讲原则,要讲在明里,尤其是要对事不对人,不能混淆了底线,轻重不分。”

灰伢张了嘴欲分辩,抬眼正看到阿炳眼底复杂又期待的一股子凛然,顿时泄了气,埋头吃饭。

阿炳亦端了酒杯望望麻面婆姨,又望望灰伢,将水酒尽数咽进肚里,水酒的温良习性便也尽数地在他的心底漫漾,暖暖地浸裹住了他。于是,他再说话的时候,灰伢就觉得了温和。

那,铺面上的招聘告示你明天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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