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雨雪霏霏，她在窗前踟蹰了很久，直到鼻息之间跌落一声叹息，缓慢的转过了身子，从沙发上拎起大衣，开门走向街道。城市笼罩在如亭子名字一样的烟水中，却恍然不见狄花秋瑟。她站在拐角，看着疾驶的汽车溅起的雨帘，和行人仓促脚步带起的雨滴，眯缝了眼睛望向高处，一幅巨大的海报映入眼帘，她决定穿过斑马线，去影院看场电影。

是那种弥漫着忧伤的旧胶片基色，爱情和情爱使得忧伤愈发阴霾。她懒得理会被伤感逗引而落下来的眼泪，想着李安和张爱玲在各自领域里独领风骚的两个人，有着不同的成长背景，不同的人生哲学，对同一个故事有着不同感触，不同视角的两个人，是怎样在笔下和镜头中演绎这段乱世情缘的不同。《色戒》已经上映一些日子了，似乎伴随着它的上映，批评之声就没有停止过。关于王佳芝，关于易先生，意识流里对情爱，或性爱的纠结斥责，一直混浊不堪，喧嚣不止。她始终觉得这样的批评，既无趣又无聊。

家道中落，幼年多难的张爱玲，早早看透了红尘俗世，一副冷眼旁观的态度。“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还有著名的白玫瑰、红玫瑰，饭粒子和蚊子血的比喻，入木三分，透彻到极致。但对生活的热情，积极，进取，热血，这些东西似乎没有一丝跟张爱玲沾上边。在国内，她嫁了胡兰成，也罢了，偏生那薄情人，还喜新厌旧，朝秦暮楚，即便她“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也没能换来她所期待的“静世安好”，最终黯然分手。到了国外，反倒嫁了个共产主义者，逆流而行的日子，想必也好不到哪里。所以，在她的笔下，多是冷酷的嘲弄，自嘲也嘲笑别人。尽管心在滴血，却依然可以置身事外，轻描淡写地讲故事，嘴角挂着刻薄的微笑，把人们眼中华丽眩目的东西一层层剥开来，直到露出最里面的那些不堪。于此，王佳芝一如她一贯的风格：是个来路不明，爱恨不清的虚荣女生，美人计不过是一出舞台下的演出，她贪恋的是女主角的光环。易先生阴险毒辣，一个爱他而死的女人极大地满足了男人的虚荣心和占有欲。毫不迟疑地处决她，他没有一丝怜惜和痛苦，反倒觉得“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电影中的王佳芝——不像小说结尾——最后是不会恨易先生的。她是爱他的，也认为是被他爱的。从她吐出“快走”两个字的时候，就预料到结局了。当易先生从这梦一般的场景中醒悟过来，他又做回了汉奸，并掩藏起他的人性。杀不杀王佳芝已变得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样美丽的爱情和情爱都只能是梦。他只有回家看看王佳芝曾住过的房间，睡过的床，遥想一下在这样的苟活的岁月，那曾经短暂的真情。李安对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给了个合理的交代。王佳芝自幼丧母，父亲远在英伦，带走了弟弟，而且很快再娶，根本无暇顾及她。清纯的大学女生流落到香港，加入话剧社。几个热血青年不满足在舞台上表演爱国热情，幼稚地计划了台下的行动。王佳芝的加入，除了爱国热情，更多的是因为邝裕民，那种朦胧的爱慕足以让一个情窦初开的孤单女子冲动行事。但事情的变化出乎意料，任务无疾而终，而她牺牲了自己的童贞，那层直至今天仍然会令许多中国男人耿耿于怀的膜，蒙蔽不了她的失落，懊悔，屈辱和心理压力。如此，三年后，王佳芝重拾任务，就成为她难以推脱的出路，只是不再有当初的热情和朦胧心动。此时的王佳芝，没有血海深仇，没有亲人，也没有爱情，她可能也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棋子。跟易先生假戏真做，陷入情网也就有了不足为怪的合理性。男女之爱，很难用善恶忠奸来评判。电影中的易先生——与小说中有很大不同——他不再仅仅是个毒辣自负的影子。而是一个自知即将成为丧家之犬的人，心底充满了一种疯狂挣扎却又无可奈何的绝望。

倨傲的张爱玲，固然是不屑于描写赤裸的性爱的，但她低调简约处理的内容，在电影中却必须浓墨重彩，因为事关影片主题。一个是色诱的诱饵，一个是好色的猎物，于情于理，绕不开男欢女爱。两个孤独彷徨的人在性爱中脱去了伪装，表现了真实的一面，由性的真实，进而扩展到心的真实;由性的亲近，进而深入到心的亲近。尽管注定这样的欢乐是短暂的，尽管这样的温暖是绝望的。那种眼睁睁看着美好一点点走向灭亡的绝望，挥之不去、而且越来越浓，直至令人齿冷的境地。十点的钟声敲响时，刑场上的王佳芝安然镇定，坦然面对同学怨恨的目光，无怨无悔;家里的易先生呆坐在伊人床边，抚摸着余温尚存的皱褶，心中的无奈痛惜又与何人说?

出得影院，她不知不觉来到了城市中央的古亭旁，抬眼间，怔怔的望见王佳芝和易先生被悬挂在拐角高楼上，散发着酽酽的悲情。李安的电影完全改变了小说的基调，将张爱玲对冷酷世情的嘲弄，变成对于特定历史条件下人物命运的关注，没有冷嘲热讽，只有悲天悯人，这使得平淡的故事发人深省，也赋予了电影史诗般的气质。故事中可恨的人也好，可怜的人也好，悲剧也好，人性也好，都是被那段历史推到那个位置上的，他们本来可以不，可是他们不得不，因为他们不能控制，没有选择。

或许，就跟这霏霏的雨雪一样，承受随它而来的一切，才是人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