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贴门神是故乡的习俗。大年二十八、九，特别是到了年三十，羊镇家家户户门户生光，红对联映着黄黄绿绿的门神像，煞是红火热闹。

早年间，满六爷是镇上的识字人，多读几年私塾，懂得些之乎者也，更保存了一本《吴道子画谱》，但凡逢年过节，婚丧嫁娶的求满六爷帮忙，他必定是满口应承。久而久之，满六爷便受到街邻的尊重，被尊称为先生了。

镇上人家也是贫富不均的，只要看门楼的高低即可分辨，但贴的门神却几乎全是五彩的神像，都是木板水印画。富人想图个吉利，穷人也想讨个喜气。羊镇崇尚英武，贴的多是勇猛无比的尉迟敬德和百战百胜的秦琼。满六爷说，最早是太宗皇上命人绘出后悬于宫门之上。既然皇家需要镇鬼护符，百姓也需要，于是就流传到了民间。

但民间有更多的灾难，只贴二将军显然是不够的。记得那年，满六爷的娘子患了痛风病，头痛不止，恰至年关，腊月二十三，满六爷就“请”来钟馗捉鬼图，准备在吃过腊八粥后，就贴在大门上。那时我还年幼，到满六爷家玩耍，见楼上放着两张画和往年不一样，上面穿蓝衫着短靴的人很丑陋，他裸臂伸出，黑髯翘起，正奔跑着捉拿一个尖头长耳的小鬼，看得我一时惊惑不止，情不自禁用手指大胆摸了一把，结果钟馗头上留下了手指的泥巴印。平日里对我极和蔼的满六爷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他说，为祛邪魅，保平安，怎可弄脏“神灵”呢?还说这是唐明皇患病时，梦见钟馗驱鬼，明皇醒来居然病愈，才命画家吴道子按梦中所见画出《钟馗捉鬼图》，并告之天下，于岁暮张贴，以驱邪魅。

从上小学到初中，我一直在羊镇这浓郁的年的习俗里度过，对贴门神既怕又敬，既畏又尊。及至参加工作了，随着单位走南闯北地飘荡，见识也多了些，才发现满六爷是一个迷信而固执的人，不仅满六爷，连满六爷的娘子和羊镇的街邻都信奉这贴门神的奇效。说也怪，满六爷去世正是在贴门神的当日，于是镇上街邻传出一阵闲话，有说这是大不幸的，逢年丧不吉利，有说这是成了气候，逢年驾鹤归西，是借了除夕的喜气：中福。满六爷一家顾不了这些议论，六爷安葬后，年还和往年一样，倒是满六爷写的一付未张贴的对联引人思索：“野鸟玄机，看天外云舒云卷;青山不老，任庭前花落花开。”忖其含义，无外是人老青山不老，风俗兴衰自有缘由。不是么?人们渴望摆脱灾难，获得幸福的梦从几千年前就做起来，谁不愿人间多一个主持正义、卫护善良的勇士呢?那门神，正是人们希望里的想象，想象里的希望。云舒云卷，张贴希望的风俗至今不止。我理解了满六爷当年对我的训斥，特别是当他的娘子生病时……

今年，我又回到羊镇过年，见贴门神的风气依然如故，但贴的内容却是五花八门了。有的是五谷丰登的寿星图，有的是“莲年有鱼”的喜庆图，还有的是“飞天乐伎”大彩照，当然更多还是秦琼敬德的古代人物画。不过，和往年贴门神的目的不尽相同了，不仅是为了避邪，更多的是一种美的需要，一种共同的祝福方式，户户红红火火，家家喜气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