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的那间屋子因了它平顶屋梁上玻璃的碎片，折射出它对美好生活睿智思考的光芒，并因此引起了我长久地注意。原来文明是因为破碎才绽放出光芒来的，任何阴冷的潮暗的东西都不能将它淹没。我站在这有如童话般的玻璃全封闭式的阳台上，并不能透过那间屋子位于一片泥泞之中而判断屋子的主人身份。但我揣测它的主人定然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因为他懂得粘复文明的碎片的形式——用多棱的玻璃闪烁七彩的阳光，装祯他的居所。

入冬的季节，何风申请赴匈牙利的护照终于办下来了，他专程来向我报讯。这个被他神往已久的旅程充满了他因对小提琴狂热的迷恋而浸染开去的对这个被喻为小提琴国度的异常向往。他觉得他与身俱来的对小提琴曲的感悟只有到了这片他乡的土地上，才能够得到最充溢灵气的释放。何风把他手里拎着的纸袋递给我，我却怎么也没能让自己明白他用纸袋兜着的一地水晶碎片意味着什么。

“就是用来纪念一种心情，一种我喜欢上你的生存状态的感觉。”

“这跟你砸碎了水晶有什么关联?”我听何风说话，心底十分的恐慌了，但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我的潜意识试图唤醒我一味沉缅于疑惑中的讯号，恐慌——没有直截了当的告诉我这是何风在与我作最后的告别。

何风有过一段吸毒史。那时候，他刚刚来到这座城市，提着一把小提琴，独自在城市的夜间穿行，从他的指间流淌出来的乐曲悉数被“乐吧”内外簌簌作响的钱币交易的磕碰声甄没。他日趋稠密的苦恼与忧伤被同台演奏的“黑管”递过来的劣质香烟袅袅燃烧而尽。“黑管”并不想害他，只是不愿过早地看到绝望吞噬了他天赋的灵性。我就在这时候，陪同两名重要的广告客户到“乐吧”消遣，看到何风的。

“黑管”后来通过何风认识了我，他在即将去另一座城市飘荡的时候，对我说：“何风是属于小提琴的。你如果够仗义，就劝他戒毒吧。”于是，何风在听了我对“黑管”的话语的转述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静默得如同疯子一般呆了一天，傍晚时，将他的小提琴郑重的交我保管，径直去了戒毒所。

我记得那也是一个快近年关的时节，何风清瘦得几近飘浮般地回到我的居所。他送我一副红色的对联——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樽水晶小提琴，说：“都用来庆贺我的重生吧。”他告诉我他要申请办理护照，到匈牙利去演奏小提琴曲。

我在阳台上待得时间过于长了，爱人轻踱过来，说：“又在想何风么?逝者以已，不如去听听音乐吧，尽管也是一份忧伤的倾诉，但终归因为和鸣，会排解一些你不肯放下的内疚。”

我歉意的朝爱人笑笑，指着远处的小屋，告诉他我的感受。

“那么，那屋子的门楹上红色的对联呢?”

当然，它当是这破碎的文明最美曼的诠释了。它是这般醒目地跳跃着映入人们的眼帘，有谁能够说这红色不是那岁月的燃烧呢?而燃烧的，又何尝不是生命与理想的冲击与重叠呢?人生精彩亦莫过如此。

何风坚持要到机场去订票，并邀我同行。他说：“试想想，我是与你一同作别这座城市呢，这样，或许到了那边我才不会孤独。”

我的确是被他的情绪熏染着的，但我的桌子对面正坐着两名执意要听我讲述广告创意的大客户。我为此而深切的痛恨自己的生存状态——现实的清醒的生活，而忽略了生活着的美丽。我预支了做成眼前这两名大客户广告项目的佣金，在城市的一个名叫“绿e缘”的茶室定了位，告诉何风静候他回来。

但对联上泼墨的是什么呢?此时此刻，我不能得知，因为它是那么地远距我的完整的精致的玻璃阳台。

爱人决定带我离开这座城市，他对我说：“把这座城市和这座城市的冬季的记忆都寄存于你生活过的这一个驿站中吧，我能够理解它是一种不可忘却的情感，但它不应是我们永远的装祯。”

我离开这座城市的时候，特意去了那小屋前朗读那门楹上的对联。墨汁下的字显然已开始褪色，但这丝毫不能逊潲字里行间的祈愿：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

由此，这阳光下暖暖的屋子啊，成了我这一冬季里最美的回忆。屋子是这座城市一户拾拣垃圾的居民栖息所，每日里他们嘱咐孩子揣上干粮到学校度过白日，夜晚随着他们一同回屋，屋子的四周堆满了浊色的废旧回收物，并尽可能地向四周散发出由它们捂出的酽酽的城市的发酵的腐味。这气味至今仍令我几近窒息，尽管我现在根本闻嗅不到那些腐浊物的气味，但我确实看到这物质流动散发气味过程中的颗粒，又是那么地执著与芬芳。那日我前去看对联，恰逢屋子的主人在家。他告诉我：这筛选过的物品正是透过这气息与城市交谈，与他们交谈的。我十分惊诧于这主人至理至性的话语，而这主人却分明地看到了我的诧异，就笑了笑，说：“我以前是文人经商的，后来染上了吸毒的恶习，才落魄如此。但上苍待我还是不薄，有贤妻孺子不弃。故而，辗转栖息来此异地谋生。我计划着这么干上三年，手头略有积蓄，就再寻一份事业。”

正说着，屋子的女主人从外面拎了一袋菜回来，我尊敬地向她颔首致意，女主人有些纳闷，男主人赶忙进行一番介绍。当她听到我对她的小屋的感悟时，她微微一笑，说：“对生活的追求首先要在于心灵的松懈与无羁，人活着才能够快乐。就好比这屋顶的玻璃片吧，当它们被敲碎在这屋门口时，它自身的价值会因其完整性的损坏而被打了折扣，但并不意味着它的美丽要被打折扣。”

或许，罹遇过苦难的人都有着不约而同的认知?女主人的话瞬间又将我拉回到与何风的对话中。

何风接到我预定茶室的电话时，说：“知道我为什么要砸碎了水晶么?就是我知道我到了那边，不会有似你这般的朋友了。套用一句鲁迅先生的话，人首先先得生活着，音乐才会有所附丽。等我回来。”

但他却失约了。在他独自去往机场的路上，城市留给他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而他留给我无际的思念与内疚——我与他同在另一个城市的四合院里长大成人。

爱人在我们的新居，送我一件礼物。

那是一樽修复的水晶小提琴。一个城市的记忆。